“想是以为小子没了价值,自然弃如敝履。”
老姜闲闲的声音,在我身后悠悠响起。
我不可置信的望向风古原,望向他的一众忠心死士——梅雪是一脸讥诮,小情和大多数的人,都是满面的忿忿不平。
“后山杏林深处是个隐蔽所在……”老姜沉吟片刻,“都跟我来!”
老姜扯着我,我牵着风古原,向杏林深处退去。我整颗心都悬在古原的伤势上,担心山坡路面崎岖,他目不能视,又腿伤未愈,走的甚是谨慎缓慢。
“前辈,小心!”
风古原忽然扬声示警。
我猛地抬眼向老姜望去,只见他脚步虚浮,身体微晃,迅速丢开我的手,扶住一棵杏树,踉跄的站定身形。
“哎呀呀,真是人老不中用了,竟然这么几步路也能绊倒,呼呼,呼呼,我这看得见的到不济那小子看不见的。”
老姜扶着树干低头喘着粗气,口中碎碎念了半晌也不肯回头,只肯将一个背影对着我。
“……老姜……你不要紧吧?我给你施针通脉可好?”
他明明血脉滞涩,却怎样都不肯让我为他下针。
“丫头,你也知道你那两三下子,唬唬别人成,唬我可不成,别忘了你是我教出来的。”
“你不是不信任我的针法吧,怕我把你扎坏了?”
我跺着脚,就算这个老姜是旷世奇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徒弟,断没有这么看不起我的道理!
“老姜!”
须臾,老姜终于回过头来,面如金纸,笑的有气无力,一把拉住我。
“没大没小的丫头!”
他言语微嗔,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脚步端的虚浮。我用力捏紧他枯瘦的手,仿佛力气小些,他便会像氢气球般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杏林坡地,山坡背面竟是一个天然的溶洞,而且洞口处有茂密的树林隐藏,洞外西侧更是一条蜿蜒崎岖的下山小路。
“等他们攻上来,你们再顺这里溜出去,呵呵,正好绕到他们的后面……吓他们一大跳……呵呵……”
老姜指着这条小路,喜滋滋的调笑。若不是虚弱的呼吸和惨淡的面色,仿佛还是那个可爱搞怪的怪老头儿。
“老姜……什么叫我们溜出去,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么?”
我抓住他的语病,出声反诘,声音却已经哽咽。
老姜他,油尽灯枯了么?
他自己封了血脉,只是为了提住最后一口气,能将我们送出来么?
老姜怔忡片刻,洒然一笑,慈爱的伸手摸上我的头顶。
“丫头啊,你嫁出去了,难道只顾着自己和相公卿卿我我,便忍心让老姜孤家寡人么?”
“你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怎么孤家寡人了?”
老姜淡淡的笑了笑,探手入怀,取出了那个未完成的荷包。
“唉……”老姜轻声叹息,喃喃自语,“以为会在岛上终老一生,最终却知道,我还是放不下,放不下丫头你,也放不下你娘……竟然再也洒脱不起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碧落岛上没有你们母女,我呆着有什么意思。”
“……是她送给你的么?”
虽然精致,却依然是未完成的荷包,他这般奉若至宝,自是出自云慕裳之手。
“她说,为奴为婢也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她说,来生结草衔环,也不足以报答我,即便我占有了她,她也感恩戴德的恩承雨露……她只肯唤我……太子爷……却只见了伯年一面便唤他姬大哥……这‘共效于飞’的荷包,从来都不是我的……”老姜说着,忽然向我调皮的挤了挤眼睛,一颗晶亮的水珠在眼角若隐若现,“我趁你娘未完成便偷了来,呵呵,倘若完成了,我便捞不到了……”
老姜的悲凉让我心里梗的生疼,却也明白,这感情的事情,又岂是谁比谁多情,谁就该功德圆满的?
“可是……逝者已矣,老姜,你……你别丢下我……”
老姜仿佛已经完全沉湎于过去的事情中,现实反倒不真实起来。他一派的死气沉沉,让我止不住的心慌起来。他的牵挂,便是我和我娘。云慕裳已逝,唯一能留下他便是我。我向他耍赖泼皮,怎样都行,只要,他能留下!
老姜笑笑,手掌在我的发顶摩挲。
“小子跟我说,你娘就葬在泽源同筑城交界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我陪你去!”我冲口而出。
老姜嗤笑,摇了摇头,“傻丫头,你们两个刚刚才在一起,难道又想分开?你不要以为自己运气好就恁的托大了,要知道也许一次错过便是一辈子的错过了……难道你想冒这个险?”
我咬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丫头,你知道你母亲为何要葬在那里么?”
我静静的望着他,见着他又陷入沉思。
“慕裳是西藩巴州人,自小便被卖入姒百川的府中为婢。因着姿容出色,很快便被当时还是世子的姒百川收为小妾,并为他诞下一子……”
“什么?”
我瞪大眼睛,望着老姜。怎么原来云慕裳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他竟然是姒百川的姬妾,难怪蓝老贼会把她献给皇帝,这样一个倾城之姿放在女婿的家中,自己女儿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可是这姒百川也恁的无情无义,竟然就这样把自己儿子的母亲当做金丝雀一般的送了去!
“我还有个兄长?”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关键!
老姜点点头,“你娘被献上朝廷后,再也没能回去,我每每见她暗自垂泪,知她是念子心切……所以她辞世,伯年才会将她葬在可以看到西藩的地方……他们一个个,为了取悦你娘,也真是费劲了心思。当初你娘怀了你,在冀州待产时,风羲和那老小子只为让她安心留在冀州,讨巧的称自己儿子与慕裳那子同名……也亏得那小子实在招人疼,才没有对不起这份‘眷顾’……唉……”
老姜微微的叹息,和他言语中的含义,犹若在我脑中砸下一记重锤,顿时让我眼冒金星,冷汗淋漓。
“难道是……古原……”
64
同古原同名的人,便是姒源。
母亲被封作夫人,自己也因此有了身份地位,袭了世子。不是因为父亲对他刮目相看,也不是因为母亲受到特别的怜宠,原来只是因为他的名字里面有个“原”字。
老姜曾说过他名字的由来,莫非,他的名字本没有这个原字,而是为了讨巧云慕裳,才另改的?!
他那晚冷漠的反应原来是因此而来。
我却怎么以为,他的父亲是真心爱护他的!?
“丫头啊,你们两个,只管依着自己的意愿,别去理会那些劳什子的家族、规矩。小子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别看他眼睛瞎了,骨子里却傲得很,他能照顾你,而且他对你那份心思……你跟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老姜……你一定要走么?你身体吃得消么?”
老姜对云慕裳的一往情深,我怎么能拦得住?即便已是一抔黄土,自己最爱的人,依旧想要守在她的身边吧。
“老姜……”
我已经语言匮乏,不知道再用怎样的理由能够留住他了。我垂下头,只觉着挫败。
“当初我离开岛来寻你,经过北忘川,正赶上一场恶战……我绕道途径崖壁下的山脚,却遇上了那小子……当时他已经昏迷……那样的峭壁跌下来,竟然还有命在,小子实在了不得啊。”
我明知老姜是故意将话题引到古原身上,好转开我的话题,却被他一句话惊住了心神,继续听了下去。
“他当时腿上几可见骨,血肉模糊,若是遇到个不通医术的人,也许你现在已经见不到他了哦。”
我心中一阵揪痛,有些埋怨的横了他一眼,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故意让我心痛。
“呵呵……还好我医术高超……”见我又瞪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接着道,“我为他接骨止血后,本想安置给山上樵夫家里照看便罢,却听到他昏迷时的呓语……他竟然在叫‘晚儿’……我当时气坏了,心想一定要把这小子敲醒,问问他怎么可以这么亲昵的叫我们家丫头的名字!”
我白了他一眼,然后心虚的回头向溶洞馁望了一眼。古原该是没有听到,否则以他的个性,大概现在会跳出来,敲我的脑袋了。
“可是等他醒了以后,竟然凶巴巴的找我要他手里那根古怪的棍子!”老姜极尽古怪之能是,“他竟然把那根断成几截的棍子当做宝贝……丫头,是你送给他的吧?”
“那是百折手杖……什么棍子!”我微嗔。
“是哦,是哦,我后来也发现那棍子的精妙之处了,丫头可惜了你没有跟我学机关啊,可惜了……我再也没机会教你了……呃,咳咳,那时我才发现他眼睛竟然是盲的……”
老姜极力的掩饰着偶尔出现的几许悲凉,让我再不忍心同他计较。
“小子性格坚毅,实在罕见,只是他的心机到比他老子还要深沉许多了,哼,他那个老子……”老姜冷哼一声,接着道,“他注定是不平凡的人,丫头你和他在一起,面对的波折怕是不会少了……”
“我会互她周全,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风古原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得我惊了一跳。
“古……古原……你……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我心虚的向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的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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