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马厩精心挑选了快马,又整理出了日常衣物,真想即刻飞奔到女儿身边,看她娇憨的睡颜。
“妹妹动作好生麻利,倒真是初为人母才有的热忱。”谢氏斜倚在门柱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真是奇怪,平素与她从无往来,今天倒是一连见了她两回,“我要去长沙看女儿,手脚自然得麻利些,比不得惜柔姐姐,两个儿子就养在身边。
谢氏嗤笑道:“我可比不上妹妹,鲁班可是主公嫡亲嫡亲的长女,我这两个儿子,过的是朝不保夕的荒唐日子罢了,没名没分的,随时会被送去许都做质子,我这教养也不是,不教养更不是。”
我心下一惊,当日为帮她保下两个儿子,说出口的胡话,她居然当真了。罢了,我也是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有哪个母亲容许人家打自己孩子一点主意,我的孩子被孙权送走,我已经痛不可遏,更何况她的孩子,被我“挑唆”着,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焉能不恨?
谢惜柔,原本看起来弱质纤纤的一个女子,得不到孙权的爱尚且没有令她记恨于我,但关系到两个养子的命运,却恨毒了我,也真是可怜,亦可叹。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低头默默收拾着行李,不置一语。她倒反而像被激怒了一样,得寸进尺,自顾进了我的寝室,悻悻道:“我入府时,妹妹在甘露寺苦修,听闻与先主公的乔夫人以姐妹相称……”
我心生烦躁,想早早打发了她,亟亟道:“我病重时,多亏有她照拂,共患难的情谊是假不了的,所以绍儿自幼唤我姨母,只因我和大乔姐妹相称的缘故。惜柔姐姐无缘无故提这作甚,往事罢了,如今绍儿养在府中,也不劳你操心。”
“既是好姐妹,哪有姐姐故世,妹妹浑然不知的理?”
我见谢惜柔摇着骨扇,阴沉地笑着,顿感一股寒意由胸腔漫上了脖颈,不觉停住了手里的活计,嘴巴翕合,好不容易才颤抖着吐了句不连贯的话:“你说什么,姐姐……怎么可能?”
谢氏故作讶异道:“原是真不知,可见吴侯体恤你,就是三天前的事,府中既不办丧礼,瞒着你也是容易的,就不徒惹你伤心了吧。这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听说病了一年多,愣是没治好,可惜了艳动天下的美人坯子,孤零零地死在了一座荒山上,周遭一个人也没有,死时没有儿子送终,死后也无法与夫君合葬。”
她字字珠玑,临了还揉着帕子假哭了两声,激地我怒火中伤,一把揪起她的衣襟,厉色道:“滚,再也不许你踏足这里半步,先主夫人的死讯,你敢透露给鹤鸣轩绍公子知道的话,
我一定叫你好看。”
我松开她的衣襟,又道:“你不配我敬你、怜你。”
“谁要你的敬,你的怜,我只求吴侯能看我一眼,可他竟是那样的待你,全心全意,矢志不渝,无论我多么温婉贤淑,都不曾打动他分毫。我已经卑微到不敢奢求分走你的宠爱了,可是他连正眼都不曾看我,我怎能不怨?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他居然主动找我,要我去蛊惑孙绍这个毛孩子,我的满怀希望霎时沦为泡影,他居然只在利用我时才会想到我,真是辱我至深。自此,我办好了他的吩咐,亦对他死了心,从佛寺抱回两个孩子,想了此残生。你不要再天真了,鹤鸣轩是他的故居,其中的藏书,除了他,还有谁敢搬移,是他表面接回孙绍,讨好你,又叫我做恶人,哪有这么好的事,今天我非抖落出来,大家一起死才好呢。”谢氏近乎疯狂地咆哮,凄怨艾艾。
我的身体里仿佛活跃了一只小兽物,撕挠着我的五脏六腑,旧疤新伤一并裂开,鲜血淋漓。喉口嘶哑着,一口气上不来,彭硕在血管里,我想哭啊,却疼得哭不出来,原来被心爱的人背叛欺蒙,痛到了极致便是这个滋味。
我撕开衣襟,捶着自己的胸口,意图以肉身之痛,缓解心痛,可心剧痛之下,犹如万条小虫蜿蜒而过,渐渐也就麻木了。
谢氏见我胸口被捶得红肿,呜咽之声凄烈,也亟亟退闪着离去。
良久,四下再无一人,唯有影儿与我作伴。我踉跄着起身,熄灭一盏又一盏烛火,当最后一丝光线被熄灭时,我双腿一软,犹如沉入黑暗的深渊,眼泪决堤而出。
夜,终究是黑的,再富丽的烛火,也掩不住这个事实。
大乔死了,客死异乡,那么凄惨无援,我挚爱的人哪,让我如何对你重展笑颜,重拾昔日的欢爱。无论受多大的委屈,你总能宽慰我,只是这一次,我甚至已不愿再见你一面。你是王者,你心里有江东基业,太辽阔,而我的心太小,理解不了你对亲人的残酷。我们要过相看两不厌的长久岁月,可心境已是不同,如何长久?
我活在你为我编造的美梦之中,试着淡忘大乔与绍儿的骨肉分离,可如今芳魂永逝,我的灵魂唯有在愧疚中才能获得舒缓。
我将满头青丝挽到一处,斜披在肩头,细细梳捋着。我带着不属于自己的身躯,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如今的孽,是当日的因,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裙裾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剖开了皎白月光,似一道永不弥合的伤口。但当我徐徐走开,阴影消失,月光和婉地弥合如初。原是我该离开了,去敛了大乔的尸身
,再去探看女儿,确认她安好无恙,也许等我重归这里,又是花好月圆人团圆。
罢了,这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他这般负我,苛待绍儿,逼死大乔,纵然不是他亲手为之,也是与他脱不开关系,我不过是不愿面对现实的残酷,故而逃避罢了,只因我终究是爱他的,愿去了结他作下的孽,包容他的无可奈何。
我写信交代了自己的行程,言语间并无不满,只交代了要他好好照顾绍儿。暂时的离去可以令我神智清明,待我回来,再亲自照看绍儿,还必须重新审视我的生活一番。
黎明时分,曙光熹微,我携着简单地行囊,骑上骏马,向巴丘行去。
☆、父母
从前去甘露寺行了一段水路,如今全程陆路,我一时也辨不清方向,只得沿途询问。
暑热逼人,我远眺前处山坳里有一个小村落,便想着去讨碗水喝。
绕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跋涉,能听到水声潺潺。山坳并不深,只是巨石嶙峋遍布,绕路颇费脚程。
所到之处,是一片宁静安乐之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自打来到古代,生活在权贵圈子里,见惯了玉宇琼楼、富丽堂光,忽见大好田园风光,不觉心头一热,有回家的温暖。我很想进去探看一番,只是村口逡巡着两条黄狗,模样生的很,让人心生畏惧。古时的村落,大多封闭自守,哪怕成亲也是东家嫁到西家,总觉得外头都是蛮荒之人,自家一样水土养出来的,知根知底的最好。由此可见,中国人的地域保守自古便有之。
我耐着渴,张望着一处篱院内,夏花繁盛,普通的翠竹也归置地极好。一老汉编织着竹篮子,老婆婆筛着芝麻,白头偕老大抵就是这样的吧,只是孙权命定会攀上权力之巅,许不了我这么平凡惬意的生活。
我心绪沉沉,莞尔道:“老人家,奴家路过贵地,想讨碗水喝,不知是否能行个方便?”
那老汉背对着我,随手倒了碗凉茶,回身的瞬间,我惊愕地脱口而出:“爸爸。”
我大步迈进了他们的篱院,细细看着老人家的模样,是与我的爸爸惟妙惟肖,只是老了些许年,更令我手足无措的是,那老婆婆俨然就是我妈的模样,只是依旧老了些许。
我大叹,难不成我生产时的梦境,母亲说很快会与我想见,竟是这般成了事实。我在古代五年,而眼前两位老人家,许是古代保养失宜,倒符合极了我父母的老态。看来老天待我不薄,果真有转世轮回之说,我的父母近在眼前。
我试探道:“爸、妈!”
举到我面前的扫把依旧没有转圜之势,哎,我是多有杀伤力啊,两位老人家居然要对我动粗,还好没有拿出菜刀。
“爸妈是什么意思?“两个老人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合目看向我。
我窘迫羞恼,柔声道:“就是父亲、母亲的意思,你们和我家乡的亲生父母颇为相像,我想极了他们,刚才一个恍惚,唐突两位老人家了。“
他们立刻温婉地笑了开来,热心地把我往里屋请,掸了掸桌椅,让我好生坐下喝茶。老婆婆和美地望着我,徐徐道:“一个人在外漂泊,怪可怜的。我们也有个和你一般大的闺女,叫筱箴,只是她命苦,生在我们这样的破落人家,自小定下的婚事,却被人家拖到现在也不来提亲,生生耽误了好些年,不就是嫌俺家穷家小户嘛。我们老两口没有儿子,只余这个女
儿,可前些日子竟突然失踪了,这年头女子无缘无故没了,指不定是被谁掳了去,可怜了我的女儿啊,只求别被人欺辱了,快快回家来呀。”
我心下悲恸,急急道“叨扰两位,惹得两位这样不痛快,是若水的错。”
“姑娘既然与我家有缘,便留下用顿饭吧,这十里范围内也寻不到像样的住处,俺家就我们老两口,总不会欺负姑娘的。”
我见她心地热忱,也考虑到自己的境况,已多日不曾安心休眠,便莞尔道:“也好。”
晚风徐徐,花香袭人,稀疏的牵牛花蜿蜒至墙埂,为斑驳的墙面染上秀致。我瞧着,院中都是再平俗不过的花草,怎栽种地如此巧妙,极具诗情画意,便好奇地问道:“翠竹栽于南北两侧,不至于挡了屋内的日光,妙就妙在鲜绿的竹尖正映在水缸里,为浣洗多了一份自在写意。屋顶的瓦松看似随意,实则有意为之,粉绿色积于四个顶尖,月华之下,通透如翡翠,交相辉映,奇妙无穷,待晒干入药,也可清热解毒、止血消肿,一举数得,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是哪家公子不来提亲,当真是活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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