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片冷灰色,常青的作物也勉强泛着暗淡的幽绿,令人触目生寒。
还好,我窝在一个暖和的所在,青葵阁里的浴池,氤氲着热气,婢子们正在往里蓄水。一个个从里出来的倩影,皆是脸色润泽,可见里头已准备就绪。
懒懒地脱下雪狐裘衣,恰逢孙权款款而来。婢子们纷纷告退,细碎的凌乱之后,屋内只余我们二人。
刹那的慌乱沉默,我的脸扑腾红了起来。
他接过我的狐裘,细细地爱抚着,叹道:“那年冬日极冷,不似今年潮湿。飞雪连天,我偶猎得一只白狐,心想着做成裘衣,你在山上就可少受苦寒,于是一连组织了好几场围猎,共猎得白狐十二只,集成了这件裘衣。你下山地匆忙,没来得及取回,我替你取回后,你倒也再没穿过,只说太过招摇。今日赶巧,冬雨侵寒入骨,你是该穿它。”
他的声音极轻,如一缕檀香,缓缓沁入肌理,让人松乏。
“本自私地觉着,你忘了过去的伤痛,是个好的开始,毕竟我们的每一次分离,都是我的过错,我没能保护好你,我怕你想起那些离开我的原因,会怨我。可是现在,我反悔了。我们的过去,无论好的,不好的,总该全都告诉你,那是我们的感情,缺了那一块,都不是完整的。我不追求完美,只想你快乐安康,你想起过去,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恕。”
孙权打横抱起我,狐裘应声而落。我只穿一身贴身的亵衣,薄薄的衣衫掩不住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我脸红娇羞,把头埋进他宽大的胸襟里。离开陆家之后,我虽与他日夜相对,却从未有过过分亲密的贴近,总是保持着一份深情缱绻,却相敬如宾。我既不疑惑,也不迎合,总相信他会证明对我的爱与心意,使我坦然接受他。他今日唐突地抱起我,倒令我有一丝隐隐的娇羞期待,隔着氤氲的水汽,这一幕似在我脑海中上演过,是最销魂蚀骨的一刻。
“仲谋。”我牙齿有些颤抖,早已不成声,只因浴池的水覆没至我的下颚,我下意识地加紧了呼吸,害怕地抓紧了他的衣襟。
薄薄的衣襟被水浸透,透出胸口的肌理,隐约而性感。他额头沁出一丝薄汗,嘴唇抵制我的耳际,呼吸灼灼道:“你信我吗?”
我心里惴惴,早已没了主意。处于这么深的池子中央,身边唯余下他,我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腰,重重地点了记头。
我们就这样相拥在水里,困倦的眼里能看到香炉里的焚烟愈来愈重,气味却是安神的中草药气味,袅袅催动着我的思绪。《
br》 “吸气”,耳畔忽然传来孙权冷静的声音,语音落地,身子猛地一沉,被他浸入池中。
因之前的心境平和,我并未呛水,而孙权一直扶持住我,给我安定的力量,我倒也安然稳妥地呆在了水下。
胸中一滞,我吐了一口气,随着泡沫的越汲越多,我吃力地唤出了:“仲谋,救我!”但是,丝毫不见动作,我依旧滞留于水中,那双手依旧扶持着我,也桎梏着我。
胸中的闷胀逐渐倾入脑袋,我开始有些晕沉。水明明是热的,我却感到四周皆是冰凉,冰水无处不在,寒意毫不容情地扎入我的骨髓。
“仲谋救我!”我死死抓住那双手,指甲嵌入血肉之中,以舒缓脑海的疼痛。好冷,好冷啊,江水,快把我吞没了,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破水的声音,他来救我了,一丝生机,足以令我动容。熟悉的容颜,无论沧海桑田,几经离别,白衣公子的骄傲面庞,从未改变。他划桨来救我,救我离开死亡地域。
孙权的唇抵着我的唇,撬开我的牙关,为我度气,池中泛起一串优美的水泡,他是在救我,可将我置于此地的人,又是他。
是啊,我全都想起来了,从相遇到今日,我们的关系不就是如此。他待我好,爱我极深,可是每每将我置于险地,离别心伤的人,又都是他。多么矛盾而痛苦的爱情,却生生被我们承受了多年,并且很好地爱在一起。他纠结自己爱我,又内疚自己负我,我何尝不是,怨他,又爱她?
罢了,罢了,只因我们深爱对方吧,所以承受之苦再大,也能够忍受。
便如我落入长江,只因他规劝我必须助周郎得胜。他将我置于险地,却又救我性命,若不是我爱他,又何苦为他饱受心酸之苦?爱我,也是桎梏我,便是我们将走上的一生吧。
思绪豁然开朗,呼吸也畅快淋漓,我和他一同从水中出来,抵着对方喘息着,嘴角挂着若有似我的笑意,是啊,憋得够久了。
他忽的吻我,激烈而婉转,生生咬住我的唇。直到我们唇齿间泛出血气,依旧热切地亲吻着。情感宣泄地如此激烈,只因我们都已经历了三年的蜕变,再不似初恋的小儿女情怀,成熟而激烈地爱着彼此,深入对方的生命。
我抵着他的肩窝,悻悻道:“仲谋,是谁教的你这坏法子?”
他搂住我的腰肢,道:“询问过张机大夫,他说你的情况复杂,方法只可酌情自拟,我便试了此法。谁叫你曾经落过两次水呢,我的若水。”
我作势掐了一下他的臂膀,嗔道:“又取笑我呢,你也试试这滋味去,真真不
是人受的。”
“哎哟”,他疼得皱眉,举着胳膊,道:“刚被你掐出了血呢,现在还掐,真狠心。”
“再狠也没你狠,把人家生生浸在水里。”
本欲细数细数孙权的“狠”,一个词没说,嘴巴已被他的吻堵住。甜蜜而令人沉醉的气氛,教人忘了今夕是何年,我们即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双人,在记起一切之后,我心中唯余下这一个念头,我要好好地,与他爱下去,走下去。
☆、请神难
从前只笑孩子都有了,再结婚的情侣太开放,如今倒是真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装扮之前,我只穿一袭素衣,头发低绾,只因我知道,今日这身行头,保持一天绝对是项体力活。
孙权拿着羊皮纸来找我,全然不似新郎官的模样,眉头微蹙,一脸政治家的威严,语气闷闷地,道:“如果我们要搬家,你说去哪里好?”
我有些惊讶,看着羊皮纸,了解是近年来沸沸扬扬的迁都事件,终于要一锤定音了。搬家?家这一字,当真是出动了我柔软的心扉,他将这样一个政治问题,当成闲情逸致的琐事来与我交谈,只因他在乎我。迁都,意味着搬家,搬去一个可意的地方,安家落户,是对我的认可和尊重。
我随手一指,秣陵就不错。抛开地势、历史等因素不谈,只因秣陵便是我将来的故乡南京,六朝古都,何止六朝?总之那第一朝,便是由孙权所建。
孙权再不说一语,默然的笑意暗示了他的赞同,也引得我频频发笑。
“爷爷今日何时来,我想见见他。”
“已派人去请多次,尚未答应。”
“可是他不答应我的婚事?你在陆家确实太失礼了,哦不,或许他还在意我改姓氏的事,仲谋,要不我们登门一次,将我的姓氏再改回去。”我急得来回打转,亟亟抓住他的手,寻求帮助。
“我答应你,一起去张家请他就是了,左右时辰还早。”
马车飞速驶出,巳时的天空,却是一派灰冷,我莞尔,默然道:“雪,快降临江东了,将过去的种种,统统掩埋。”
铜黑色的家门,石阶如孤魂野鬼般虚浮着拾级而上,却隐隐昭示着陌然的距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天空是冷灰色的,我叩门的声响亦是空洞而冷寂的。
我心焦郁闷着,孙权倒在背后讪笑起来,很是释怀的模样。
“总想着太傅是介意我替你改姓一事不愿出门,现在想来定然不是,毕竟他最疼爱的孙女在此翘首以待,他是不忍教你失望的。”
我闷闷道:“他的确不忍教我失望,只是,为何在我幸福的时刻,将我居于门外,正如我的母亲,跪在张家门外三天,他也狠心只作不知。”
孙权握紧我的手,呵了一口热气,反复揉搓,道:“你别多心,不是这个原因。我猜,多半是与我赌气吧,不过只是关乎政治,与亲情无关。前几日我未曾采纳他的意见,以为公孙渊真心反魏,不料被出卖。你爷爷本就认为公孙渊必败,反对我支持他,一见我派出的两个使者被斩,自此赌气不朝。”
虽是政治上的大失误,我
听后却觉得好笑异常,只因胜败在这个时代太过常见,“爷爷一腔忠胆被驳,自是羞恼的,更何况本就是你的错。你本想着他今日总会出门,却不料这口气赌了这么久。我也觉得,爷爷越活,越像个孩子了。”
本是难缠的问题,一时又没有解决之法,我们俩人在森严的铜门外,却畅然大笑起来。
我心中大定,今日我成婚,爷爷必得出席,既是拧上了,不如由我出面解决,反正我是一向的胆大妄为。里头的人既不打理,外头的声响也传不进去,就只有把外头的声响做大了。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深沉叹道:“爷爷既然赌气自闭,连我的婚礼也不参加,那张家的大门也便没了作用,不如用土堵住。而我,做出此等不孝之举,自然也当终身食素,画地为牢,也再不出门看望爷爷。我们爷孙俩,便永生不得相见了。”
语毕,士兵已动身去调匀黏土,准备封门。我心想着,爷爷只要动容,便是成功了大半。
阴沉的天色,士兵们干得热火朝天,因着我和孙权的鼓嗦,一个个再没了顾忌,一边挑土,一边作势喧嚷着。
几片细小的新雪洋洋洒洒,我依在雪裘里,细算着时辰,面色冻得发白,内心却焦急着。
“夫人,大门那头开始反封了,这两头一封,大门就真正堵死了啊。”
“急什么,我们自家人赌气罢了,进出又不止大门一条路,堵死也又何妨。”我鼻息灼灼,强自镇定着。
孙权细细握住我的手,“还说不急,手心都淌汗了,太傅高兴理会你,已是给面子了,这剂猛药下的很对,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