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宣听完,沉吟不语,偌大的会议厅地上落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的目光在一圈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宗人府身上:“宗谱带来了吗?”
宗人府的官员马上把厚厚的一沓递了过来。
赵宣浏览了一下宗室档案,略过那片密密麻麻的名字,一代又一代,最后手指敲着两百年前那一处,对宗人府说道:“从宗谱里找个人,给赵佑媛,正经地,安排个出身。”
……宁愿承下舆论压力,也不抛弃这个宗姬,秘书长不知道太子殿下心中打的是什么谱。
他抻着头望过去,只见他指的那一片,正是九庙的坎儿。
他默默感慨,赵宣这政治玩得真是艺术啊。
皇族虽然延续了一千多年,但赵氏的血脉其实并不多。当年□□皇帝赵匡胤夺下燕云十六州,发现自己的亲弟弟赵光义有夺位的心思,顾念血缘关系的他没有对亲弟弟痛下杀手,从此却对赵氏族亲都加强了管理和防范。《皇嗣长训》第一章就说得明明白白:族出九庙,则不在宗。计入族,无以皇室论之。
赵佑媛正是因为准确的鉴定结果,表明是九代内,才会被皇室纠结地认回去。
只要亲缘关系上溯出了九代,就不在皇室宗亲之列,只能计入赵家族谱,无顺位继承权,更无宗室待遇。
历史上几次政变,都死了大片的宗亲。尤其是到对抗蒙古那几十年间,由于对方确实开了挂,不能否认蒙古人的实力,而这边也有几次失策,导致最艰难的时候甚至被攻陷了汴京,大部分赵氏的人都惨死在了那场屠戮里。后来夺回汴京,士气民心却难以恢复,才又在一百多年后迁都到了金陵。
而近代几次革新,政治常有动荡,更是把宗室血脉都荡没了。
赵氏本来就不是那种很能生的皇族,比起前朝的唐朝汉朝,简直可以用“子息凋敝”来形容,两百年前确立一夫一妻制度的时候,皇族所有人忧心的不是自己不能纳妾养面首了,而是会不会绝种。
因为无人继承而灭绝的王朝,赵宋有这个自信能排第一。
赵宣把宗谱递给了宗人府,接着做了今天的陈词。他的思路很清晰,简单说了一下指导思想:“关键点要从皇室德行入手,保皇室是第一要务。”
“卢老,您的家族在传媒领域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受害人’一方要请您多多费心了。”
卢正平忙站起来:“殿下您知道的,有卢家在的一天,媒体的职业道德就不会倒下。我们捍卫新闻自由,但不是没有节操的自由。卢家正在调查那些故意引导恶性言论的媒体,都是卢家没有控股的,不能直接影响,但我们也会发起道德谴责。至于‘受害人’,会让她心甘情愿发不出声的。”
赵宣微微一笑:“卢家的能力我信任。方式要怀柔,勿激发民众反弹。”
舆论是瞬息万变的,民情也是难以揣测的。处理这种问题,一个不小心,就会开沟里去,赵宣的叮嘱不无道理。
“警视部配合特情局,务必顺着这次的事件追查幕后组织。查到先不要打草惊蛇,热线直接报给我。”
一众官员纷纷表示领会了高层的指示,严格贯彻。
赵宣给出指导思路,具体操作他就不会再过问了。做事情是下面部门的事,他只等结果。
会议就这样在凌晨十二点散了,苦逼的官员们打着呵欠下楼……赶回自己的衙门加班去。
宗人府的效率很快,半夜就把研究好的方案送到了太子的办公桌上请他签字。第二天凌晨五点,就在中央新闻网上发了公告。皇家内部的事务不上新闻联播,只挂中央新闻网,这是一种默契的规矩。
不过新闻网上的公告,还是很快被各路媒体大清早地就转载了。
公告内容大意是:赵佑媛是两百年前睿宗皇帝的小儿子这一支的后人,族在九庙,恰恰是最后一代。意味着过了她之后,她的子女便不再是宗室,只能列族谱了。
这个辈分卡得很是艺术。
赵佑媛竟然就这么……洗脱了私生女的身份,有个为国牺牲的祖先,并且还处于皇室最边缘的那一支宗室。
公告说,一百九十年前,小皇子领兵征战东罗荒野(又称东西伯利亚),大胜沙俄,自己却战死沙场,葬于奴儿干都司辖下的奴儿干城,谥号慧武王(慧武王是教科书上的民族英雄,被拿来打感情牌)。
而当时王妃怀有遗腹子,由于宗人府疏忽(两百年前的宗人府躺枪了,只能拉你出来顶罪),并没有登记在册。其后王妃改嫁陈留谢氏的分家,怀有遗腹子这事儿被记录在谢氏家谱上,才不至于埋没宗亲身份。宗人府为曾经的疏忽向公众致歉,并表示今后将严格加强宗室登记管理工作。
附件:陈留谢氏两百年前的家谱
落款:宗人府办公厅
于是曾管理过乌斯藏都司,平定锡金、不丹的黄教之乱,对祖国版图有着莫大贡献的慧武王,明媚忧伤地多了个重重重重重重孙女。
而曾经操控过全球货币战争,有几个小国公债债权甚至货币发行权的陈留谢氏何等牛叉,如今也只能躺着中枪,头上被兜头盖了个绿油油的大帽子。
。
陈留谢氏主家的宅子里,电视上播放着一则新闻公告。
谢夫人的外甥女看完公告,有些奇怪,她指着公告问道:“姨妈,真有这样的事吗?那位新晋宗姬,竟然是慧武王后人?”
先前国子监穿得沸沸扬扬的,原来她竟不是私生女……
而她那高岭之花的表哥竟然摊了这么桩破事儿,连家谱都贡献出来了,这真是用绳命在帮助皇室渡过这场舆论危机啊。
随即她有些不平:“清琸表哥为什么同意天家公开谢家的族谱?”
谢夫人出自范阳卢氏,世家闺秀,看这些政治门道儿是透透彻彻的。她淡定地说:“清琸和你姑父既然答应了,肯定有他们的想法,清琸和殿下是朋友,咱们和皇家,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记得,眼光不要太局限,给那些平头百姓当个茶余饭后的话儿,也没什么。”
“至于宗姬的身份,别想那么多。说她是慧武王嫡系,她就是。”
漫长的数百年拉锯战里,世族和皇权早已经形成了政治妥协,要是没有皇室的撑腰,他们这些世族能操控得了别国的经济命脉吗?所谓唇亡齿寒,不外如此。
所以谢家一边贡献着族谱,一边默默地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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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天蒙蒙亮,詹事府办公厅的值班电话就响了起来。
紧急会议凌晨一点钟就散会了,此时詹事府处于清晨宁静的时刻,飞檐雕甍在昏黄的路灯下,勾勒出孤零零的轮廓。于是这电话声在空荡荡的宫城外响彻,有种惊心动魄的刺耳。
办公厅值班的工作人员接起电话,那头的女声非常干脆利落:“我是宗室的赵佑媛,我想与太子殿下通话,解决这次的视频事件。”
☆、第25章
要是搁在昨天之前,她打这通电话,还要被办公厅盘问一番。毕竟宗室没事儿不会来叨扰赵宣,就算找他也可以走东宫官事厅的内线或者太子的私人电话。
可是凌晨刚刚在三楼开过工作会,五个小时前一群政要刚刚打着呵欠从楼梯上下来,办公厅同事加班赶出来的会议纪要,内容基本上全是围绕着赵佑媛这个名字,这让工作人员怎么能够忽视……
于是免了一通盘问,直接上达天听,电话被转到赵宣秘书那里。
。
赵佑媛握着电话,望着外面蒙蒙亮的天空。她的公寓很大,独居显得有些空旷,窗帘半掩着,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路灯透进来的光,连同她孤独的身影,一起投掷在空白的墙壁上,显得她越发地像个孤独闯入这个世界的魂魄。
给赵宣打电话这件事,是她辗转一夜才下的决心。
她并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发生这种事情,也是会畏惧去面对的。
但她必须主动出面解决好这件事情,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知道皇室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抛弃自己,但在没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必须要有一个家族的支撑,才能更好地利用一些资源。
而且,如果她在这个世界,习惯了养尊处优,所有的事情都有人为她安排,那么等她回到原来的世界,重新做回普普通通的人时,她从人格上,就几乎荒废掉了。
既然做好了回去的准备,就不能把自力更生的习惯抛弃掉。
。
赵宣的电话不外传,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所以她直接找到詹事府这边来了。
她握紧话筒,听着电话被转接几道,直到那边传来一个清冷好听的声音:“赵佑媛吗?什么事?”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刻,赵佑媛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她顿了顿,一时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赵宣教养非常良好,隔着话筒只是安静地等待,并没有不耐烦地催促。他的安静也让赵佑媛安定了些。
他相信我。她放下了惴惴不安,心想,这种等待就是他的信任。
“殿下,”她终于平静下来,一股脑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连累了皇室,非常抱歉。事已至此,只能竭尽所能的补救,我想解决这件事,请殿下动用行政上的资源,配合我一起把舆论往好的方面扭转。”
“这个事情,自有皇室解决,你不必太担忧。你要配合的,只是低调行事。”赵宣淡淡道。
赵佑媛第一次反驳了他,斩钉截铁道:“殿下,我不能发生什么事情,都等待着皇室为我处理,等您为我解决。事情是我惹下的,我有义务自己站出来。”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这果断而坚定的一番话,隔着电话说出来,却好像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赵宣有些错愕。
错愕之后,随即涌上的,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
在他心里赵佑媛就是个十六岁的中学生,是的,这个年龄段的还是孩子,没有接触过世事的磨砺,习惯于依靠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