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漂亮,天逍忍不住在藏身处点起了头,姜还是老的辣,玉寰舒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帝,忖度人心说话实在是练得炉火纯青,既替自己女儿争了功,堵住了崔夫人的炮火,又体现出了自己虽身体欠安却仍以他人性命为重的君王担待,不用看也知道,那崔夫人戗起的毛定是已经被捋顺了。
“沉水啊沉水,你能有你娘十分之一的道行,也就不必担心三年后劫数难逃了。”他有些黯然地想。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丫鬟通报声:“陛下,公主殿下求见。”
080、交锋
沉水领着贺再起一前一后地进了内殿,还没来得及行礼,贺芮已经飞扑上来,抱住自己儿子:“再起!你可让娘担心死了,没人为难你吧?”
贺再起一个大男人,被自家娘当着女帝和公主的面一个熊抱,险些跪倒在地,表情好不尴尬,一边反手去解贺芮的胳膊,一边忙不迭地解释道:“娘,我没事,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宫里?”
“还不都是因为你!”贺芮检查了一遍,看儿子完好无损,立即又板起了脸,“该做的不做,居然推石头砸人,砸的还是对你有知遇之恩的龙涯将军,贺家祖宗八代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贺再起被数落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反驳,沉水猜他平时在家也被这严母管得够呛,连忙替他开脱:“崔夫人别这么说,白天的事有点误会,贺统领是照我的吩咐在做事,巨石从假山上滚落是个意外,并没有要砸谁,劳您这么晚还进宫来一趟,真是对不住了!”
“哦,是吗?可奴家怎么听说下午出事那会儿公主也在场,却不闻不问地,任由着内宫侍卫把犬子给捉进了大牢呢?”贺芮听了她的话,却不肯善罢甘休,一手紧紧抓着儿子的手腕,目光如炬,直直盯着面前的沉水。
崔夫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上回沉水提着礼物上门去拜访,尚要被她逼得落荒而逃,此番沉水有错在先,她这话摆明了是得理不饶人,不打算给公主面子了。天逍在屏风后替沉水捏了把冷汗,有心出来解围,又怕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还会躲在屏风后面,而且……而且自己既然已经做好了走的打算,还是不要再见沉水来得好。
内心矛盾间,就听到外头沉水镇定自若地答道:“出事儿那阵子,我光看到巨石滚下来已经吓坏了,师父又带着人恰巧从下头走过,吓得魂不附体,连话也不会讲了,没有及时说明情况,委屈贺统领在牢里吃了点苦。不过崔夫人请放心,此事既然是我主使,出了意外,罪责万不会落到贺统领头上,师父那边我也会亲自去与他分说,师父若是气不过要罚,也由我担着,本也就是我的错。”
天逍摸着下巴咂了咂嘴,心道笨丫头,许多问题不是你一力承担过错就能解决的,碰上崔夫人这种得理不饶人的,就该进退有度,既主动承担责任,也要让对方明白错不全在自己,只是自己愿意替对方承担过错,否则对方定会得了便宜再卖乖,唉,教过的从来也记不住。
“公主能出面向龙涯将军解释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当时在场人多眼杂,万一人人都传犬子要谋害龙涯将军,众口铄金,公主让犬子往后如何抬头做人?”贺芮慢条斯理地又问道。
沉水洒然一笑,正色道:“流言止于智者,贺家三代老臣,一门忠烈,铁一样的脊梁骨,死都不怕,难道会怕奸邪小人的耳食之言不成?”
贺芮一愣,没想到上回见了自己还畏畏缩缩的公主,这次言语却如此犀利,竟是逼得她不能再挑刺,否则岂不是承认怕了那些流言蜚语?再看沉水,眼光已然多了几分尊敬,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公主这么说,那奴家也就不再多言,打扰了陛下休息,这便告退了。”玉寰舒含笑准了,贺芮便执礼告退。
严母一走,贺再起就长出一口气,抹着额上的汗,感慨又佩服地道:“家母一向能言善辩,又好得理不饶人,今日却败在了公主之下,真是叫卑职开了眼界。”
“贺统领此言差矣,令堂也是因为担心你才会同我争辩,你背着她说坏话,这可是大不孝,回去将孝经熟读三遍,不然下回我见着崔夫人,定要告你一状。”沉水故意板起脸来威胁。
“呃、是,卑职遵命。”
将贺再起也打发走了以后,玉寰舒才笑着问:“不是说推巨石下山是为了试探龙涯吗,怎么刚才对着贺将军又换了个说辞?”
沉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地道:“这事还没有真凭实据,巨石也好,侍卫的临终遗言也好,只能佐证,不足以断论,在找到足够的证据之前不宜打草惊蛇。”
玉寰舒叹了口气,看女儿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忧郁:“你真的相信他会杀无辜之人?他的为人,娘很清楚,街边的乞丐他尚且要施舍些钱粮,更别说那些侍卫,个个都是他教出来的,多少有些感情,是说杀便杀的吗?”
沉水避而不答,只说:“我信证据,不信人,人会说谎,证据不会。”
玉寰舒失笑道:“你何时又学了这一套,谁教你的?”
谁教的又有什么要紧了,反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沉水笑着摇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娘也早点休息。”
玉寰舒看着她走出殿外,正想坐下再吃两口,天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建议道:“叫下人将饭菜端去热了再吃,身体不舒服又不肯传御医,就得自己多爱惜。”
“没胃口,冷的热的都味同嚼蜡,差别不大,”玉寰舒盛了半碗鲫鱼汤,喝了两口,见他还不走,心下好奇,便问,“大师去而复返,是否改变了主意?”
天逍嗤笑一声,在椅子里坐了,反问道:“你的女儿,你会不清楚她的为人?我留下来,也不过是等待下一次被驱逐,她一日不信我,便一日身困险境,与其被她拖进漩涡垫背,倒不如痛快抽身而退……”“若真能痛快抽身,又怎会在意贺再起的生死?”
玉寰舒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汤碗:“或许你和水儿都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她需要慢慢学会信任和辨别,而你,也需要更理智、更行之有效地引导她,如果你当初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何妨再给她一次机会,留在宫里,观察她几日,看她没了你,将如何度过这难关,若最后你仍要离开,那也是她,是祥国的命数所在,你也才能够了无遗憾。”
天逍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下头。
当晚天逍就回了碧鸢宫,白天他同沉水发生的争执亲眼见到的人不多,知道他差点甩手走人的就更少了,于是隔天大家见了他,也都见惯不怪,唯有素竹小楼的丫鬟们感到异样,公主不再早早起床去背书,不苦大师居然也不来楼里耍泼卖乖,含霁小心地试探着问了沉水一声,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公主说他以后都不再来了,到底什么意思呀?”听完含霁的话,含月迫不及待地问含光。
“我怎么会知道?”含光捡着针线娄里的碎布头往外扔,头也不抬地道,“有功夫关心这些,去去去,到内务府去扯二十尺白色的细麻布来。”
正在一旁绕线轱辘的含风讶异地问道:“要这么多?做什么用?”
含光翻捡了一阵,找到了线蜡,这才回答:“公主让准备,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要布,没要针线,可真是稀奇,不过针线也捎些回来,公主不用咱们也用得上。”
含月耸耸肩,乖乖去扯布,含霁却胆战心惊地问:“公主该不是要扎个小人,然后……”“净胡说,公主会做那事儿?”倒是含风嗔了一句,“二十尺布扎小人,那得多大一个。”
听她们俩越说越离谱了,含光赶紧挥手打断:“别啰嗦了,你们两个闲着没事儿做,去抽屉里翻翻我上回领来的划粉片儿还有没有新的,还有顶针、剪子、软尺,都准备齐了,公主从来也没做过针线,一次性备齐了,免得回头问起来又手忙脚乱的。”两个小丫鬟答了声哦,就分头去找东西了。
081、度量
丫鬟们猜得八九不离十,沉水确实是打算做针线,不过并不是扎小人。她记得天逍还住在画苑的时候,曾说过除非自己亲手做来送他,否则不肯扔掉那些破破烂烂的衣物。现在人都走了,却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想要动一回针线做件僧衣,日后有缘再见,也好送给他当赔礼道歉。
不过正如含光所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别说女红,连剪子都不曾操过,丫鬟们把二十尺素麻布和针线等一应物件都给端上楼来了,沉水才傻眼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想,和做,果然还是差的太远了。
含光细细给她说了每件东西怎么使,怕她不会穿针引线,又特意示范了一番,见她恍恍惚惚,便忍不住问:“公主打算做什么?要不公主说说,奴婢们帮你做?”
“……不了,我要亲手做。”沉水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既然是要赔礼道歉,还是得亲力亲为才够诚意。
可这不会做真真是道坎儿,沉水将麻布扯来扯去,提起剪子又不知该剪成什么样,不由懊丧至极。含光看不下去了,又说:“公主要裁料子,得先有图样才好。”
“图样?什么图样?”沉水莫名其妙地问。
“比方说做一件衣裳,得先量一量穿的人肩宽臂长,算上边角,然后在料子上用这划粉块儿划下道来,再用剪子去裁。”含光比划着给她解释起来。
还要量尺寸……沉水欲哭无泪,人都走了,上哪儿量尺寸去,遂问:“没处量可怎么办?”
含光又想了想,道:“找个身材相近的人量量也可。”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找谁量呢?沉水又犯难了,君无过的个头倒是和天逍差不多,但万一叫他知道自己这么偏心,定又要郁闷得不吃不睡了,寻点幽则是瘦得皮包骨头,比着他的尺寸做出来的衣服,估摸着也就他能穿得上,贺再起忙着查案,更不可能去找龙涯,看样子能帮得上自己的只剩下乐非笙?
“含光,去把先生请来……不,带上软尺,跟我过去走一趟。”
沉水运气不错,今日乐非笙没有午睡,而是在院子里支了一张躺椅,就着深冬难得一见的暖阳在构思曲谱,听到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