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意下如何?”
放下储君之位,跟着天逍回夏国?
沉水愣住了,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虽说储君做不做自己都不在意,可是要她离开祥国,离开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娘,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如站在悬崖边一般晕眩害怕,举步维艰。
“做不到?”男子哼地一声笑了,“你做不到,也就不值得他为你背井离乡,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清楚,三天之后还在这里见,我等着你。”
说完,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一拂袖潇洒地出了包房。
待人走静了,乐非笙方在屏风后道:“一厢情愿地替别人安排未来,口气还这么横,当真是长兄如父,教训起咱们祥国的公主,完全一副恶婆婆的口吻,啧啧。”
沉水笑了笑,一手托腮发起愁来。
“不回去么?”乐非笙擦拭干净手中的笛子,走出来见她愁眉不展,便问,“你在发愁三天后该如何答复他?”
沉水长叹一口气:“我在发愁这么多菜,就是我们两个也吃不完呐。”
乐非笙蓦然大笑出来,笛子往后腰上一插,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之前那男子的位置上,取出干净的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说真的,先生,”沉水也跟着端起碗筷,边吃边心不在焉地问,“我该怎么选才好?帝位我倒不是很在乎,可是我娘就生了我一个,这位置终归还是只有我能坐,难道要我丢下祥国的黎民百姓去鸳鸯眷侣吗?我做不到。”
乐非笙似笑非笑地道:“你既然不信任我,就不需问我的意见,连心蛊飞一转不过四五个时辰,回去问不苦大师就是了。”
沉水不解地看着他:“为何说我不信任你?”
乐非笙专心地吃,断断续续地答道:“有孕的是陛下而不是你,这事你不但没有对我说过,并且在刚才那男人揭穿了事实以后,你在我面前依然习惯性地撒了谎,足以证明在你心里我不可信,既然不可信,我的意见听不听也就无关紧要了。”
沉水艾艾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埋头吃饭。
回到驿馆房中,沉水放出了连心蛊,将今天与那男子的谈话钜细靡遗地交代了一遍,末了问自己究竟该如何回答,金色的蛊虫扇着翅膀嗡嗡地飞出了窗外,一院之隔的对面厢房里传来葫芦丝吹奏的望海潮,一点金色逐渐融入繁星璀璨的天空。
沉水趴在窗口上唤道:“先生,你现在有空吗?”
对面曲声停了:“侍寝就有空,做别的就没空。”
沉水忍俊不禁,故意道:“雪儿在天上看着呢,先生就不怕她生气么?”
对面无可奈何地开了门,乐非笙懒洋洋地走出来,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公主有何吩咐?”
“我想和先生聊聊雪儿的事。”
126、痛失
屋檐下光线不好,沉水看不到乐非笙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擅自触碰到了禁地而变了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应也不见他拒绝,便绕出了房门。
“先生心里有雪儿,对于我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自然是看不上眼的,而我,对先生亦是怀有敬仰之情而非恋慕之心,”沉水在廊下栏杆上坐下,看着对面,“在我心里,先生就像一个神仙,有时候我行我素,但却有一颗成熟的心,知道可为不可为的界限,在最大范围内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
乐非笙背靠廊柱,只给了她半边侧脸,对她的话仍是不予置评。
沉水又道:“过去我和天逍吵架,先生总有办法让我们重归于好,却又丝毫不争功,先生说天逍做了好事还要装恶人,其实先生也是一样吧。”
“不一样。”
乐非笙总算说话了,但说出的话语却是隐晦至极,难以琢磨:“我从不做好人,也不屑于装恶人,上一刻大发善心救人,下一刻也可能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就杀人,你不信我是正确的,变化无常的人远远比单纯的恶人更危险,他们的圈套更加复杂,耐心更好,目的性更强,不到最后,谁也不会明白他们真正的用意。”
沉水静了静,问:“先生接近我是为了给雪儿报仇?”
乐非笙不答,从傍晚就开始阴霾的天空这会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雨滴打在院中的山茶花的嫩叶上。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却又是格外吝啬地,连地面也染不湿。
“我想和先生做朋友,无关爱恨情仇,做一对交心的朋友。”沉水伸出手去借檐前偶尔漏下的雨珠。
乐非笙仍是一言不发,沉水等了一会儿觉得无望,只得耸耸肩,起身回房准备休息。
“六年前的白泥关之战,你知道多少?”
身后蓦然传来这么一问。
沉水蹙眉想了想,转头道:“太早了,我那时候才十岁,只知道师父带着祥国的军队打败了夏国,夺取了白泥关的控制权,将夏国军队逼得退后了三里远。”
乐非笙发出似嘲弄似悲伤的一声哼,冷声说道:“陛下登基以来,祥国总能以少胜多,白泥关之战也好,华国之战也好,旁人都以为他们输定了,却出乎意料地赢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胜利是怎么得来的?比如,是碧落之神的眷佑?”
沉水摇头断然道:“事在人为,以少胜多看起来不可能,但只要抓住天时地利人和,任何战争都有绝地反击的可能。”
乐非笙笑了,打趣地问:“大师教你的?他懂的倒多,不愧是夏国兵马大元帅的弟弟,大概从小就耳濡目染,不知道他们兄弟打起来,胜算几几开呢?”
说着,又叹了口气,音色怅惘地道:“你说的不错,天时地利人和,当年的白泥关之战,正是人和的结果。陛下视你若掌上明珠,想必从小就让你避着血腥杀孽,你应该也就不知道……万青山中曾有一处村落,名叫罗西。”
确实是陌生的地名,不仅闻所未闻,在不久前看过的白泥关地图上也没有这样一个标记。
沉水又在脑海里确认了一遍,才问:“这个村子在哪儿?离白泥关远吗?”
“不远,记得我们来时走的路吗,在快到白泥关的山口有一条岔路,顺着上山去就可以到……到罗西村的遗址。”
沉水心一惊,脱口而出:“遗址?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了?是……是因为六年前的战争的缘故?可、可那边不是官道,怎么会打到那边去?村里的人……”
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她明白了。
雪儿说不定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被牵连、无辜丧命的村民之一。
“先生……”沉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虽然有时候感情用事,但并不蠢笨,我想说的话,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乐非笙笑着说,“当时我正在返回南疆的路途中,雪儿的连心蛊飞到我的耳边,告诉我有军队冲进村子里大开杀戒,不分妇孺老幼,人畜家禽,只要是活的,全都残忍杀害。”
沉水猛然打了个寒战,这种光景虽没见过,但光是用想的,已经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发了疯一样朝村子的方向赶去,不吃不喝不睡地……整整三天,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一刻也不敢歇,那时候的感觉就像是快死了一样,但却又怎么都、怎么都不会死。”
雨开始下得大起来,哗哗作响,掩盖了乐非笙的说话声。
“等我满身污泥地终于爬回到村口,迎接我的是村中一百多户人家死得僵硬了的尸体,大人,小孩儿,甚至半身瘫痪了的老人,无一例外地惨遭毒手。”
“我跟着连心蛊,在一口井里找到了雪儿,她漂在井水里,睁着眼看着我,仿佛死不瞑目——她应该死不瞑目!因为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战争会殃及到一个藏在深山之中的小村子,为什么夏国人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将村里所有的人都赶尽杀绝。”
乐非笙说到这里,似乎无以为继,抬起一手按住了额头。
沉水喃喃自语道:“师父他们得知了这件惨无人道的事,空前地愤怒,同胞无辜的鲜血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斗志,于是……夏国被打败了,不仅输了战役,连白泥关也丢了。”
这就是那所谓的“人和”,竟然是淋满了鲜血的斗志昂扬!
“那……先生要跟着我来,是为了杀当年发动这次屠杀的夏国将领?”沉水在极度的震撼中堪堪理清头绪,思索着问,“可先生知道当年带兵的人是谁吗?是天逍的大哥?如果是他,你白天就该出手了,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乐非笙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转身回了房。
沉水坐在廊下久久地发呆,越发汹涌的雨势将她膝盖以下全都浸湿了,有一瞬间她恍惚觉得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六年前罗西村人的血泪,鲜红的颜色染满了裙摆。
“公主!”含光端着热水回来,一见她这样子就吓坏了,忙放下盆过来拖她:“公主怎么能坐在这儿淋雨呢?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办?快快,回屋里去,奴婢去打水来给你洗澡。”
沉水被她拖得不得不起身,刚一动,就感觉下身涌出一大滩热液——这个月的葵水,在她双脚泡得冰凉的时候来了。
四个人的活儿落到含光一个人的肩上,可把她折腾惨了,又是烧水又是提水,好容易忙活得把沉水洗干净泡暖和了塞进被窝,自己也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却还不能休息整理,见沉水在被子里蜷成个球,忙上前去焦急地问:“公主!公主你感觉怎么样?奴婢去请大夫吧,你疼得嘴唇都白了。”
沉水疼得话也说不出,脸色蜡黄,冷汗滚滚而下,含光只得马上去通知龙涯,让他派人去请大夫抓药什么的。
乐非笙本已回去休息,这会儿又被惊动了,披头散发地就踱了过来,接过了含光手里的帕子,将团成个球的沉水抱在怀里,替她擦没完没了渗出的冷汗。
127、等候
龙涯打发人去请大夫后,自己也匆匆赶到驿馆来,习惯性地就要直接进门,却在看到乐非笙一身白晃晃的单衣后,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同过去,不能再随意进出公主的闺房,于是在门外道:“末将已派人去请大夫,请公主……请公主稍候。”
“龙涯将军日理万机辛苦了,这儿有我陪着,不会有事的,将军请回吧。”乐非笙冷淡而敌意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公主感觉如何?”龙涯却不走,听不到沉水说话,教他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