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惯用的招式,齐昱晓得她这会儿心里很不高兴。抬头一看,立在母妃身后的大宫女对自己递了个眼色,便领着众人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里头,便只剩下一跪。一坐的母子二人。
等到人都走光了,李贵妃翻着书页,慢悠悠地道:“昨儿去哪儿了?”
齐昱跪坐在小腿上,满不在乎地答道:“跟六弟和方沐阳一块儿,去城外梅庄喝酒了。一不小心喝多了些,雪天路也不好走,便歇了一夜。”
李贵妃丢开书本,盯着下头跪着的儿子,满脸不赞同:“那方沐阳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抬举他不过是做给别人看。齐旻也就算了。不是我肚子里头爬出来的,我管不着他。可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跟他走那么近做什么?就是做个姿态,叫你身边的人去也就行了,还巴巴地亲自跑了去。是怕齐昆无处下手么?”
齐昱嬉皮笑脸地答道:“不过是这些日子闲的无聊,出去逛逛罢了。跟谁不是逛?何况这方沐阳也对儿子的胃口……”
话没说完就叫李贵妃凌厉地打断了:“你看看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我精心养育你这些年,怎么就将你养成这个样子?现如今你父皇身子不行,就剩下齐昆一个,你就不能谨慎些?”
可这些话平日里她就念叨,齐昱早就练出了铜皮铁骨,丝毫未曾入耳。反倒笑着劝她:“母妃息怒,瞧您脸上的皱纹都出来了。”
对着唯一的一个儿子,李贵妃真是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你若是无事,哪里没处可逛?就是往你大舅府上多去走走,也好结交些正经士子。跟那个方沐阳有什么好混的?”
齐昱赶紧叫屈:“母妃您是不知道,昨儿我也是帮舅舅办事去了。舅舅家十八设了宴,请了方沐阳。可这家伙是个不爱走动的,我这不是怕他不去,驳了舅舅的面子。怕舅舅下不来台,亲自去送请帖的么?”
“哼!”李贵妃不屑道:“不过是个乡野匹夫,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可她转念一想,这方沐阳也是个精乖的,谁下的帖子,请的酒宴都不去,摆明了是不愿意拖进夺嫡的浑水里头。可他之前就跟齐昱交好,这浑水是早就淌了进来,沾了一身的。也不怕他跑脱了,只是连哥哥都亲自下了帖子去请,有些奇怪。她执掌后宫凤印,代行皇后之职,正月里头正是接见内外命妇,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倒真还没跟娘家人说上几句话。不由疑惑地问道:“你舅舅设宴请他?”
齐昱顺势站了起来,挤在李贵妃榻边坐下,低声说道:“是呢,听说舅舅打算把芸表妹许配给方沐阳。”
李贵妃有些搞不懂哥哥的做法了,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他是疯了吧?好好的女孩儿家,许给谁家不是许?那个江湖草莽也配娶我李家的女孩儿?”
齐昱微微仰头,在李贵妃瞧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儿。难道李家的姑娘们家教很好么?不是他说了,包括那几个嫡出的表妹在内,这李家的女孩儿就没有一个他瞧得上眼的,一个个虚头巴脑,一点子鼠肚鸡肠地互相算计。她们还配不上方沐阳呢!当然这些话只敢在肚皮里头说说,万不能当着自家母妃胡咧咧,便随口附和道:“舅舅是这么个意思,具体如何倒也没跟我详说。不过这事儿确实有几分难办,那个方沐阳是方家买回去的赘婿,已经跟方小姐成了亲,只等小姐满了十八就圆房的。当日我随口提了一下,他还不是很乐意呢!”
李家的女孩儿好,那就留着呗,巴巴地要送给人家干什么?
可在李贵妃看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外头有些事情,哥哥李丞相比她看得更加清楚些,既然有了这个心思,便说明这方沐阳确实是值得招揽一番的。不过儿子说的事情也在理,毕竟方沐阳是个赘婿,难道竟要把李家的姑娘给他做妾不成?若真是如此,那这方沐阳倒还真是个人才。自家哥哥自己晓得,是个势力实际的,既然起了心思要笼络方沐阳,这亲事确实是个极好的法子。至于李家那些女孩儿,不就是为了巩固李氏的势力,送出去联姻的么?
想到这里。李贵妃便低声嘱咐儿子:“既然你舅舅都觉着好,那便算了。你们兄弟俩既然跟方沐阳有交情,便该好好劝说他,帮你舅舅把事情做好才是。”
齐昱听着就烦闷起来。又是帮着舅舅把事情做好,好像他就百无是处,全靠别人抬着似的。一想起李家要将女儿嫁给方沐阳,他就想起安娘,想起自己即将迎娶的李琼芳,更是百般不舒服起来。
别了李贵妃回去,正看见齐旻也闲坐着发呆,便拉着齐旻说出去逛逛。
齐旻刚跟方沐阳生气别扭,哪里有心思出去逛?只垮了脸不做声,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出去。齐昱没法子,干脆叫宫人送了酒菜来,两人坐着对酌。
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齐旻有些不忍,低声劝慰:“三哥。少喝两杯。”
还没正经出孝,不过是素酒罢了,齐昱才喝了两三杯,本就没什么醉意,只是借酒消愁而已,摇摇头道:“不过喝着玩,你别担心。”
可他这幅颓废的模样。齐旻怎么能不担心,使个眼色遣了宫人出去,只留了李力在旁边,这才低声同齐昱道:“喝着玩也就罢了,可你昨日也没喝两杯,就醉成那样。我怎么能不担心?”
齐昱抬头看他,只见他眼中一片清明,想起亲生母亲都同自己耍手段,使心眼,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好兄弟,也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罢了。”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幸亏只留了李力在旁边伺候。可就怕隔墙有耳,齐旻忙拿了他手里的杯子,给他布菜:“别光喝酒,吃点菜。”
齐昱伸手又将杯子夺了回来,自己倒上一杯,低声道:“你也别怕,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我也不容易,往日我还能骗骗自己,可没想到就连方沐阳一个外人都瞧得门儿清。我还真没办法继续把自己骗下去。他说得没错,我一个没担当的窝囊废,自身难保,还要去招惹安娘做什么?”
他不知道后来方沐阳也跟齐旻说过同样的话,便瞧见齐旻听了这话,也低了头下去,闷声不语。自顾自地发泄道:“昨日他同我说,跟安娘虽有婚约,可其实是兄妹之情,我还乐呵。可他又给我当头一棒。你说方沐阳这人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这样?他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安娘?”
一面说着,一面双目就泛了红。
齐旻眼前便浮现出方沐阳流着泪说喜欢自己的话,那种悲切、绝望的感觉,压得他心里沉甸甸地。也许在这段感情里头,方沐阳的挣扎比自己更多,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罢了。可方沐阳身为一帮之首,还有婚约在身,若是想跟他相携到老,方沐阳的付出必须要比他多很多倍。
他还有什么立场去责怪方沐阳对自己的心狠呢?
想到这里,齐旻竟痛恨起自己来。方沐阳至少还想过如何同自己相携,可他都做了什么?成天不思进取也就罢了,还为方沐阳对自己没信心就生起气来,还是个男人么?
思及此处,便再也坐不安生,只觉得心里长了毛,恨不得能立刻跑到方沐阳身边好生安慰他一番。
转念又觉得自己确实一无是处,拿什么去给方沐阳承诺?就连婚事自己都做不得主,出了孝大概就要迎娶王妃,那岂不是负了方沐阳的一片苦心么?
他抬眼看看正喝酒的齐昱,心里一动,低声试探道:“那你到底打算拿方小姐怎么办?”
齐昱摇摇头:“我不知道。”
齐旻一咬牙,坐到齐昱身边,低声私语:“若是不为那件事,你跟方小姐情投意合,置个宅子委屈方小姐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可一旦入了宫门,这吃人的地方,只怕方小姐那性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光是听他说,齐昱就觉得浑身发冷,忙呵斥道:“快别说了!”
他赶紧喝了一口酒,摇头道:“就是她愿意,我也不肯委屈了她去。什么置个宅子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所谓置个宅子,就是把方平安当做外室,不接进府中,也就不会受了正妃的刁难。可到底是没有名分的外室,招人诟病,子女的出身比妾生的还不如,称为外室子。这叫如今深爱方平安的齐昱如何能忍受?可就算是外室,前提也是齐昱做个普通的王爷,若是真能登临大宝,连这外室也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想要明媒正娶方平安,更是难上加难,不提方平安算是商户,就是丧妇长子这条,也在五不娶之列。别说是做王妃,就是普通的侍妾也轮不到方平安。若是他真做了皇帝,选秀也选不到方平安身上,只能充作宫奴进宫,之后再升位份,其中艰难自然不用多说。但之后的孩子终归逃脱不了宫奴所出,地位要比其他的孩子低上一层不止。
齐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虽说他是当年最受宠爱的柔嫔所出,但是到底柔嫔来历成迷,之后父皇又不喜他,在这宫里受到的欺凌难道还少了么?
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齐昱就觉得完全不能忍受。再把娇柔可爱的方平安,同骄横跋扈的李家表妹一比,齐昱更是意难平。
凭什么?李家表妹不过是正好托生到李家,他就必须得迎娶她做正妃。而方平安却是他情投意合的人,连通个信都要偷摸着来。就算是日后君临天下,还要受制于人,这样的宝座,坐着也不舒坦。
齐昱狠狠地皱紧了眉头,第一次觉得对那个众人争夺的宝座失去了几分兴趣。
做皇帝有什么好?父皇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拖着病体看折子,连休息都休息不好。虽拥有万里河山,可终生就得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皇城之内,想要出去走走,便有一帮子大小官员争着劝阻,恨不得当朝撞死几个成全他们的清名才好。别说迎娶方平安这样的大事,就是平时吃个菜,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这皇位要来又有什么用处?
齐旻不再多言,看齐昱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