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不止她一个人不想吃军粮,这三万多军士,谁不是弓马娴熟的,这茫茫荒原之上,理该有野兔黄羊之属,于是颇有些人选出那么一伍一队的出去狩猎。可猎获之物实在是少,独有这两个婢女,不知是有什么本事,总能弄回几只兔子草雉之类。
于是出城多半个月的时候,秦念发现自己比先前还胖了些。
她是不必操心什么的,日日便是吃吃逛逛,大不了随着白琅换了铠甲去军营里溜达一圈儿。但秦悌白琅他们几个却远没有这样安闲——他们虽然目下也不必打仗,心思却是紧绷的。那些个叛军,一向绕着官军的大队走,却总是小股袭扰村落,搅得人心惶惶。
秦悌虽然早就下了令要村民们都聚集到城内或村边土堡之中以防劫掠,但这正值春日,哪儿能不播种,哪儿能不放牧?于是村民们一出门,不小心便遇到叛军。叛军倒也不怎么杀人,只是钱粮牲畜一抢而光,却比杀了人更叫人活不下去。
这般情势,叫这些将军们怎么能不急?连秦念在军帐中旁听之时都不禁锁眉——这样周旋下去,三万人的粮草供给可都不是个小数了。那些个叛军抢百姓的粮食牛羊,官军总不能也跟着抢,但若是不抢,粮草都从关内运来,到了这地方再转运,时间也拖得太久……
更何况,粮草长途转送,原本便是极易被抢掠的。
但目下他们却偏生都没有什么法子。落凤郡的地面这样广大,饶是要求所有村堡发现叛军便焚烟报信,待官军赶到,他们也都跑得人影子都不留了。
这般情形,真真是叫人躁狂。
于是出了议事的军帐,白琅的脸色沉得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冰。秦念不敢触他晦气,小心翼翼跟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回了自己帐中,秦念便极乖觉地去给白琅倒了一碗水。这军中没有茶,水也不见得有多么干净,喝下去不闹肚子,已然是极好的了——简直是在京中不可思议的情形。
而白琅将那一碗水喝干,眉间的郁郁也没有半点儿缓解。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挑帘子进门,还欢喜地道:“郎君,娘子!我们发现好大一群黄羊”的婢子,便显得格外不识时务。
秦念急着抬手比在唇边,示意她闭嘴,可还是没来得及。而白琅一蹙眉,道:“这三万大军,是出来打猎的么?!”
他话虽是这样说,但谁不知晓,这“好大一群黄羊”送到了面前,哪儿有不猎杀的道理?有这些羊肉,能省下不少干粮呢。
秦念听得他口音中虽然不耐,却没什么愤怒,方才敢开言:“这也不是坏事儿……要不,去和堂兄说一声,咱们点些将士去猎黄羊?也算是添些补给。”
白琅想了一想,便起身向帐外走去,然而到了门口,却猛然驻足:“咱们缺粮,叛军呢?”
秦念愕然,心思转动,不由接口道:“郎君是疑心叛军也想猎杀这些黄羊?”
白琅点头,向婢子问道:“你们发现的黄羊,离咱们这里还有多远?”
“大概四五十里地,”那婢子道:“想来咱们的斥候也……”
“四五十里地……”白琅的面色突然便阴沉下来,向秦念道:“你换上铠甲。”
秦念哪里知晓他为何这样说,但她总该信任自己的夫婿,忙叫婢子为她更上铠甲。过不得多久,中军之中鼓声响起,秦悌便点了白琅带着五百人去猎黄羊了。
五百人……秦念在帐下听得这个数儿,只觉得什么不大对。且慢说猎杀黄羊不需要这许多人,便是要五百人,也不需军将升帐来点人啊……
果然,秦悌选了另两名副将各带七千人迂回包抄。
听得这般布置,秦念方才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想法。黄羊这种东西天生怕人,而三万大军的营帐,人气何等重,若不是有甚异变,黄羊群怎会到离人这样近的地方来?
这荒原之上,唯一能制造“异变”的,不是叛军,便是大狼群。而若是狼群……若是狼群,那也须得赶紧灭了才是。
白琅这五百人,说是狩猎,其实是去做“猎物”的吧?
“七娘,你同你那两个婢女,随着白琅一起去。”便在她出神之时,秦悌安排道。
秦念自然点头了,白琅却是微微蹙了眉,道:“这怕是不好吧?”
“狩猎,自然不要太过防备谨慎才是啊。带个女眷,正好叫对方轻信。”秦悌却道:“再说,七娘的身手,不会成为拖累的。”
他这样开口,白琅自然没法再辩驳。及至出了军帐,才向秦念道:“你须得跟紧我。”
他眼中的神色,分明是些许担忧与紧张……方才秦悌要他带五百人“狩猎”之时,他却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反应呢。
秦念看在眼中,心意自动,便轻声应了一句。
不过小半个时辰,点给白琅的五百军士俱已上马。看着这些个军卒的打扮,秦念益发确信自己的想法了——直刀长枪,钩镰弓箭样样俱全,这哪里是射猎,分明是备战。
使那两名婢子带路,离开大营四五十里,远处果然出现了黄羊群。然而这一众军士尚且未及散开,秦念两名婢女中年少的一个便“咦”了一声,道:“阿姊,你看,这黄羊群……有些奇怪。平素它们该是散开的,怎么今日凑得这么紧,不像是在吃草的模样啊?”
另个婢女亦愣怔住了,道:“这……方才怎的没注意呢?”
秦念听着,看白琅一眼,而白琅笑一声,道:“聚在一起不是更好了么?健儿们!上!”
他话音未落,五百人登时散开,两翼快马斜插绕开。五百匹北地骏马同时奔驰,烟尘滚滚,远处的黄羊群定能感觉到,然而怪异的是,它们虽然惊慌,却并不曾反向逃走。
秦念追随着白琅,已然将弓抽在手中,箭羽在指尖绊着,随时都能开弓射箭。情形至此已然蹊跷得格外明显了,大概再冲上去一里地,恶战便要爆发了。
——黄羊群的那一边,一定有敌军的埋伏。这一群黄羊,必定是他们赶来吸引官军出猎的。
对方也等不及了么?只是袭扰村寨,实在不足以惊吓人心,所以现在想拿小股的官军开刀了……
骏马飞驰,须臾之间两侧的飞骑已然接近了黄羊群。便在那一刻,两支鸣镝冲天而起,尖锐的啸声极其刺耳,分明是遇到了敌军的警报。
☆、第80章 至乐
那一刻,秦念仿佛能听到白琅的战刀出鞘的声音。
那是细微的金铁擦撞的声音,不大,然而仿佛擦着骨头,直冲七窍。荒原之上,阳光炽烈,在他的刀刃上洒出一片刺眼的金芒。
而对面,黄羊群的背后,滚滚黄尘扬起,马蹄声与呼喝声交杂,叛军已然冲上来了。秦念到这时候才发现,羊群后头乃是一大片凹地,草叶繁茂,叛军方才怕是正潜伏在此处。
果然不是好对付的匪类……
须臾之间,两军前锋已然狠狠交撞在了一处。白琅居中,两翼包抄回来,这区区五百人,同叛军的声势相比简直渺小得可怜,然而鲜血飞溅之处,没有一个活人能冲到秦念跟前。
白琅与两翼的轻骑,甚至叫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所见到的,西突厥大可汗入朝觐见时打起的一面面鹰旗。如今天军的队伍便如同鹰的头喙与铁翼,甩打向叛军的阵中,将对方的阵势撕裂,扭曲,穿透,绞杀。
她在白琅身后半个马身不到的地方,就差那么一点,就被他严丝合缝地护住了。那一把战刀在他手中翻飞,如同飘滚的云霓,所过之处叛军士卒的血液崩溅成细密的血雾——飘洒在肌肤上,也还是热的。
他们摔下马去的时候,或许没有死透,但躲闪不及,便会被两边交冲的马队狠狠践踏。秦念初时并不适应马蹄踩着柔软的人体时些微的倾侧,偏了好几箭,然而过不得多久,她便仿佛从颠簸和起伏之中寻到了一种默契的节律。
阳光从她背后射来,叛军逆着光发动冲击,在一片明亮之中,是看不清她射出的箭矢的。然而她能看得到——冰凉的银色箭头穿过喉头柔软的肉与骨,没有血,没有声,只有颓然栽下马背的,立时便没了生命的*。
这不是第一回杀人,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然而,这样连血都要烧起来的征伐,却是第一回。
如果没有她,白琅一个人一样能做到所过之处再无活人,但当下,她在白琅手底下抢人头抢得很是兴奋。
偶尔有从一边儿冲上来想袭击她的,她只要微微一躲,白琅便能向后倾腰,刀锋流利地抹过去,一蓬血花儿便爆裂开来。
她看不清天军将士还剩下多少,眉睫之上沾染人血,沉重而黏腻。然而发箭的动作却没有片刻迟缓。那一个个冲刺前来的叛军士兵,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一处处能一箭毙命的要害罢了。
叛军的胸口是被皮甲与铁甲护着的,然而有些人没有头盔,喉头便露出来,有些人喉头护着,眼睛却总要露出来。不管是喉咙还是眼睛,决计没有挨了一箭还能自理还能逃出一条命的。
一片杀戮之中,她已然分不清声音的来源了——仿佛从两翼之外,更大的杀声响起。但她当真不敢确定,直到隐约感到叛军益发向中央挤过来,她才能断定,果然那一万四千人的两队骑兵也开始向中央冲进了。
叛军到底有多少?秦念实在不知道,然而唯一能确信的,便是这些个叛军挤也能把白琅所带在中央的这一百余骑精兵给挤死。
向前已然冲不动了,白琅终于勒住了马,转眼之间战刀归鞘,长枪出手,剩余约莫六七十骑军士也跟在他们身边,一霎便围出了一个圆阵。所有的长枪朝外指出,锋刃丛立。
叛军向前挤涌,最前头的一圈儿被后头挤着向前,登时便有几个穿在了枪上。
这一回,军阵的中央,却是短暂地静默了。
叛军不敢向前,天军将士也无力突围,外头的一圈儿杀声震天,里头却没人动弹。这一霎的安静,却仿佛能勾起从方才便来不及滋生的恐惧。
白琅忽然便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