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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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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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推我出去走走。”冯哥说。

“冯哥,咱这儿十几个客人等着吃我晚上的手擀面呢!”补玉仍然白衬衫,蓝牛仔裤,一大把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捆个马尾,半点开店老板娘的江湖气都没有。

“让他们等!”冯哥说,“不走远,就去河滩上逛一圈。今天风小。来吧。”

补玉想,这个残疾可真叫身残志不残,他让你推他的轮椅,好像是你捞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把围裙往院子里一张餐椅上一搭,对丈夫说:“成梁,你接着擀面,我陪冯哥遛个弯就回来!”

她推着轮椅,把冯哥的脸转向大门,扭头又对丈夫做个鬼脸,意思是:“我遛遛这瘫子,你不会吃醋吧?”

她和冯哥到了河滩上,冯哥叫她替他点根烟,又让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个可乐瓶从水里拾起来,先搁到小树丛里,省得他看见讨厌。然后他说:“补玉啊,你是我看见的最优秀的女人。”

补玉半笑不笑地从一个弯腰姿态抬起脸,看着他,意思是:你终于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吗?

“真的,你太能干了。你那没心没肺是装的。”

补玉想,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好像不是想把我曾补玉变成他那一溜儿推轮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轮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轮椅,付她们出台费就行。”

补玉站直了,让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冯哥:“我先要把你的店买过来。你这‘补玉山居’创意不错,买过来我让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户晓。买了你的店,我会大大扩充,你就是我聘的总经理,怎么样?”

补玉太意外了。一般来说她的直觉不会让她对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冯哥开什么价。”补玉笑着说,笑出精明难缠来。她卖山货、卖香椿芽都是这个笑脸。她绣的虎头枕给收购时,她要求涨价也是这个笑脸。

“我能亏待你?”冯哥说。

补玉等着。他开多少价她会接受?她还不知道。她知道对面这副浅茶色眼镜后面的眼光够毒,看上的东西一定是个宝矿,价值越开采越大。她得把日后那些被开采的价值也算进去,不能让他糊弄了,只付个野矿滩的钱。

冯哥一直不说他到底想拿多少钱来收购“补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车来了,他才把补玉叫到他屋里。他果然只想把“补玉山居”当野矿滩收购。补玉笑嘻嘻地说她跟丈夫商量了,两人年纪轻轻,卖了店干什么?还不闲得长毛吗?冯哥把他的打算告诉了补玉:他将雇用补玉做总经理,把谢成梁也搭进去,看看大门什么的。但他开的工资数目让补玉差点儿笑出来:也就是他那些推轮椅的女人两晚上的出台费。

事情谈崩了。补玉厉害就厉害在她让它崩得挺漂亮。她打着哈哈说:“给您打工我能要您钱吗?真不是钱不钱的事。主要是当老板娘的瘾还没过完,您再让我过一两年吧!”

冯哥那次走了之后,很久都没再露面。后来一条柏油路铺进来,北京人一群群地来了,“补玉山居”天天客满,周末各屋都得搭床,一台洗衣机早就不够用了,现在是三台洗衣机在谢成梁父母家运转,被单晒得遮天蔽日。村里在三四年前有几家效法补玉开店,但因为不是品牌,也因为店主没有补玉的素质,一直邋里邋遢地混,所以生意始终寡淡,但是到了“补玉山居”实在拉不开栓的时候,一些没床位的鸳鸯们只好去那些店凑合。柏油路修进村这年,村里已有十二家客栈,什么名字都有,“农家乐”、“靠山青”、“山水情”……但没有一家像“补玉山居”这样红火。这是补玉开店的第十年,周在鹏这年来住了几天,一背脸就嬉皮笑脸地对补玉说:“补玉呀,你越来越像名牌酒店的女老板啦!”

当柏油路把一个建筑队载进来时,曾补玉意识到她的顶峰时期已经过去。村里把地租出去,租给城里的开发商,在河下游修建度假村和水上乐园。最大一片地租给了一个亿万身价的地产商。那片地在河对岸,地势稍高,一面是水景,一面是山色。破土动工那天全村人都过节似的乐呵:他们的日子从此该不一样了,从此该过上北京的日子了。补玉却满心怅怅的,站在人群最外面观望。这个亿万富翁想把世界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让这里人走上北京的柏油路,让河上架了桥,车子从桥上过往无阻,还会让法国房子在山里红林子里站起来——据村里人说亿万富翁要把度假庄园盖成法国式。她看见谢成梁张着嘴大笑,便开始往他那边挤。村长和开发商的代表在讲话、握手,接过一大口袋糖果和几条香烟,村民们全拍起手来,就跟村子和开发商联了姻办起喜事来一样高兴。他们多省事,关在山里见不了世面,现在世面来见他们了。补玉走到丈夫旁边,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干吗?”谢成梁说。

“回去拾掇羊肉去,客人等着吃烤全羊呢。”

谢成梁正想跟她走,又站住。他不能当众被媳妇扯回去。补玉明白这一点,撒开手自己先走了。五分钟之后,谢成梁必定会跟上她。补玉总在人前让谢成梁做大丈夫。一般来说她走了之后,谢成梁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会假装厌倦了眼前的热闹,跟身边的朋友大声说:“走喽!”朋友们若问:“急什么?”他会说:“忙着呢,回家还得打老婆骂孩子!”

补玉还没走到“补玉山居”大门口,谢成梁已经赶上来,“一二一”的脚步在急行军。

“喂,你知道那个亿万富翁是谁吗?”谢成梁问道。

“爱谁谁。”补玉说。

“就是那个冯焕!”

补玉看着丈夫,心想,冯焕是谁?我该知道这个名字吗?她这样看他还想让他明白:管他是谁,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这个孙子是他们的灾星,正是他让“补玉山居”的好光景到头了。

谢成梁还是睁大眼看着媳妇。补玉看到这几年他老了不少,一个小客栈杂活都是他的。补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从来都没有工夫好好看看他,否则也该看到这张脸怎么就干巴了,打起那么多皱,眼珠也黄了。

“就是瘫子冯哥呀!”谢成梁眼睛瞪得凸出来,就像他突然发现自家亲戚做了中央委员,他说说都沾光。

补玉好像并不惊讶,她觉得自从她回绝了姓冯的,冥冥中就在等他来这一手。

两人走进了“补玉山居”。刹那间补玉觉得这个一直让她得意的地方突然变得寒碜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间房前面又加了一进院子,又是九间房,砖是红砖,而老院子是灰砖,前院的地没有垫平,低处积的雨水沤出一片褐色的苔藓。两棵桃树还小,中间不知被哪个客人牵了根粉红尼龙绳,上面搭着几条洗糟了颜色的三角裤,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绳子带弹力,三角裤们快着地了。还有几根鸡骨头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们夜里就着酒啃的,现在骨头上黑黑地裹着一层忙不迭的蚂蚁。就是有三个补玉,同样的闲不住,都来不及跟在这些人后面清理。补玉想到亿万富翁冯焕将来的法国式庄园里,肯定不会有人敢随地扔鸡骨头。所以周在鹏在又一次来的时候,告诉补玉花三十万块钱把山居的格调大大提升,形成古朴风雅的风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里的环境。补玉将会俏皮地白他一眼,说:“哪来这么多钱呀?你借给我?”但那时周在鹏将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慷慨。

现在的厨房在院外,对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让炒菜烙饼烤全羊的气味飘到客房里了。补玉跨进厨房,吓了一跳,从昏暗里站起一个人,手上拿着一个玻璃杯。

“没开水了。”那人说。

补玉这才看清他。他是昨晚来的客人,姓张,登记簿上他的全名叫张亦武。“补玉山居”开张的第三年他就来住过一次,为了上山找刻图章的石头。后来再来住,就不是一个人来了,跟他一块来的女人比他个头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岁。两人一把岁数了,只要得空就手牵手。有时吃饭不挨着坐,隔着一桌菜两双眼还那么顾盼传情,假如有人注意他俩的相顾,两人都会害臊,犯了错误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两人从来不住一间屋,男的住男客房,女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间集体客房,垒了大铺炕,年轻人结伙来玩喜欢在炕上疯,尤其天冷的时候,炕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十来个人能“嘎嘎咕咕”笑到凌晨。住宿登记簿上一向只登记张亦武一个名字,所以补玉后来在心里把跟他同来的老女人叫“蒋雯丽她妈”,因为她和蒋雯丽很像,只是大出一个辈分。有一次补玉问老张“蒋雯丽她妈”叫什么名字。老张告诉她叫“文婷”。补玉又问,是姓“文”吗?老张说是的。补玉再见到“蒋雯丽她妈”时便张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却没有反应。补玉并不生气,客人里用假名字的多了。补玉只是可怜他们,上了一把年纪,还扑腾到这大山里来做野鸳鸯,做鸳鸯也不实实在在地做,牵牵手递个眼波,水中月镜中花似的。“补玉山居”的集体客房一个床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费用六十元,再乘上二,这一对老鸳鸯一天花两百元就牵牵手递递眼波,在补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这就灌了暖壶给您送去!”补玉对老张说。

“不用了,我们这就出门。”

补玉看看老张的打扮,一顶旧布帽子,一双旅游鞋,胸前挎了个傻瓜相机,很笨重老式的那种,在其他人那儿,早就被淘汰了。老鸳鸯们每回来都爱顺着河道往上游走,有人看见他们挨着坐在石头上吃饼干喝啤酒,或者捡一小堆石头,用放大镜一个个地仔细打量。他们俭省得可笑,啤酒是从北京超市买的,因为村里小卖部的啤酒一罐要贵一毛多钱。他们虽然寒碜,但不像一般客人的素质,从来都是把出去游玩时产生的垃圾带回来,扔进垃圾箱。补玉注意到老张手里的玻璃杯一直跟着他,好几年没变过。二十年前人们都用这种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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