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在想,自己这样做,是否太残忍。
可转眼想起茹,心又硬起来。她被孙和伤害得那么深,我当然要这样做。
一日,陪着孙霸从宫中出来,在花园里,和陆逊不期而遇。
我还未想好怎样面对他,孙霸已冲上前去,冷笑着说:“将军大人,又到陛下面前去说我坏话?”
我想要阻止他,可是没有用。难听的刻薄的话接二连三从他嘴中涌出,如带毒的箭一样射向面前我深爱的男人。
他不发一言,只是平静地注视前方,眼底藏着我不忍心去读的刺痛。而我,也只能站在孙霸身后,与他一同沉默着。
直到孙霸说累了,才终于放过他。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孙霸还在洋洋自得地说:“这个老头子,他以为他是谁呢,他——”
未说出口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他捂住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全身颤抖的我。
“你要对他尊敬一点。”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开。
我平静地回到自己房间,平静地命人拿冰和纱布来,敷我肿起来的右手。
那一巴掌,打得真凶,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好像与被打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只因为打在孙霸脸上的时候,我同时也觉得站在对面的是那个残忍无情的自己。
我宁愿这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孙权最终也察觉到些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看似不经意地问我:“朕记得你最开始是支持太子的,如何现在又支持鲁王?”
“因为我发现鲁王比太子更好。”
我安然答道。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我。我早已习惯用这种语气这种词句应付。
“是么?”他疑惑地看着我,“可朕从不觉得你有多喜欢鲁王。”
“喜欢是一回事,欣赏又是另一回事。”
“朕更不觉得你欣赏他。”
“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起来:“是没那么重要,朕只是好奇你是怎样想的。”
“我所想的就是支持鲁王。”我坦然答道。
“也罢,”他说,“朕不问你这件事了。可是你既然站在鲁王那一边,又为什么要为伯言开脱?”
''我一怔,马上说:“我没有为他开脱。”
'。人。'“你不必瞒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书。'“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
'。屋。'“没什么了,”他摇头沉吟道,“朕本来不希望看到你参与此事的。但你既然参与了,朕也不勉强你。只是——”
他看我一眼,眼中有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朕想提醒你一句,一只手中握不下两种忠诚。”
孙权说得没错,一只手握不下两种忠诚。
既然被卷进来,就只能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爱情或者仇恨,我只能义无返顾地选择一样。
我只能选择仇恨。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我像个脱离了大部队冲在最前面的小兵一样愚蠢而壮烈。
可我无法停住脚步。每到累的时候,敌人的坏消息又能给我无穷的勇气。
孙和对我恨之入骨。也许他开始发现,得罪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十四年寂寞屈辱的生活让他比常人更加渴望荣耀与关注。他明明已经是太子了,他明明得到他想得到的了,但是得到最后,才发现最坏的依旧在后面。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却随时会失去。
每一天,他顶着太子的身份,在阴谋和中伤间遍体鳞伤。交织而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折磨着他的心,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比上一次见到要老得多。
他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却是他永远迈不出的一步。
他尝试向我屈服,托人来向我示好,婉转地暗示希望我原谅他。可我赶走他的使者,告诉他,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被废。
我希望速战速决,虽然心里清楚怎样都不可能改变历史,但我还是天真地希望,如果能够速战速决,也许陆逊在这场角斗中所受的苦就能少些。我们所受的苦都能少些。
本来离废掉孙和似乎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是从某天开始,孙权的消失突然让一切又打回原点。
孙权其实并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就在那里,就在宫中,就安心地在他的天子殿里。可是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来由地突然紧闭宫门,冷漠坚决的卫兵把守着宫门,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偶尔有诏令,也是靠太监传出来。
任何上书都成了石沉大海,任何人想见他都不能见面。即使是我,平时随意出入他的禁宫,可这个时候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太子一党是因为靠着“嫡长子”这块招牌而理直气壮,而鲁王党只是靠着我和鲁班能够不时在孙权面前进言才占的上风。如今无法见到孙权,气势顿时消退下来。
我有时甚至怀疑孙权是否被什么人挟持或者蛊惑了。在我几乎想要私调军队冲入禁宫把他营救出来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那是在他消失后的两个月,在顾雍的葬礼上,赤乌六年的冬天。
他穿着素服出席葬礼,除了念读顾雍的悼词外,他没有说过任何多余的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身边。
葬礼结束,他起身要走。我急急冲上前,却被卫兵拦住我去路。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陛下说!”我哀求着。
“以后再说。”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陛下呢?”
“朕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
他一反常态地冷冷留下这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一开始想要见孙权,只是想问他到底为什么拒见任何人。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发现有些话,真的非对他说不可了。
这些话因顾雍之死而起。
顾雍死之前,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丞相。他做事沉稳,为人低调,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九年,却安然度过了期间的种种风雨。
暨艳之事,他不发一言;吕壹之事,他虽有恚怨,却不曾上过一次弹劾;到了如今两宫之争,他仍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安然治政理事,全然不顾墙外的风雨。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但总而言之,死的时候他得到了应有的尊敬与缅怀。无论是太子党还是鲁王党,都带着真诚的哀伤来为他送葬。十九年的风雨,换了别人,应该无法做到他这样。
本来封侯拜相,应该是每一个臣子的梦想。顾雍之死,若是在寻常时候,肯定会引来许多有资历问鼎相位的朝臣们的蠢蠢欲动。可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丞相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却一片缄默。
因为这个时候,做丞相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就算有党派勾结,就算要两宫相争,跟在别人后面摇旗呐喊就好了。在这样一个时候,谁愿意去做那秀于林中的木,飞在枪口的鸟呢?
除了一个人。
我在倾盆大雨中来到孙权禁宫门前。大门紧闭着,持枪的卫兵横眉立目挡住我去路。
“我想见陛下一面……”我哀求着。
“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漠然答道。
我看他一眼,仍站在原地。
“你走吧,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又重复一遍。
我又看他一眼。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猛烈冲打着我的身子。而在灰色的雨幕间,我缓缓跪下了。
——对着紧闭的宫门,我缓缓跪下了。
“告诉陛下,我将在这里一直跪到他见我为止。”
我面容平静,声音清晰而决绝。
我带着冻僵了的身体走入孙权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菊花与各种草药混合的香气。
孙权应该才沐浴完,身上也带着一股草药的香气。他没有责备我的卤莽,只是取过一条毛巾,为我擦湿透了的发。
“什么事情,能值得你这个样子?”他轻轻地问,语气却并不严厉。
“陛下……”许是未从寒冷中恢复的缘故,我声音一直颤抖着,“听说,您要让伯言拜相?”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难道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
他沉吟一阵,然后说:“他是最好的人选。”
“……可他不会是一个好丞相。”
“他是的。”
“他古板、固执、不懂变通。”
“他是的。”
“他做起事来不顾一切,不会为自己留后路。”
“他是的。”
“他会让自己陷进去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孙权怒吼着打断我的话,但转眼,他又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沉着地说:“伯言做事你知道的,他会是一个好丞相。你说的这些跟当不当丞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陛下啊……”我哀求着,“如果您只是想让他当丞相,为什么还要他辅助太子呢,为什么让他拜相之后就去武昌,非诏不得入朝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你一定会赢,但又不想伤害他是吗?”
“……是的。”
“哈哈哈!”他竟大笑起来,“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朕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我上前两步,拉着他的手说,“他是您的臣子,放过他吧。”
“我放过他,谁又放过我呢?”他终于是发作起来,一把推开我,“你说,谁放过我?天会放过我吗?天会放过我——”
声音突然中断。眼前他的背影,开始不安地颤抖。
我茫然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滚!你滚!别靠近我!”他仍是背对着我,却一把推开我。他好用力,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站稳之后,我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他。
“陛下,怎么了陛下?”我惊恐地问,感觉怀中他的手臂在激烈地抽搐。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可仍是捂住了脸,断断续续地说:“你快点走,不要看朕。朕以后也不要看到你。你走……”
可是我没有走。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他的脸。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扯开,而他已无力挣扎。
看到他的面容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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