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无意识地站起身,往阴识的房间走去。
尚未走到门口,便听到阴兴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这事怎么能告诉姐姐,这不是在要她命么。”
然后是阴识冷漠的声音,“不告诉她,才是真要她的命。你以为这件事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她现在这个样子,跟她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就是要现在跟她说,继续为刘秀付出拼命,还是改嫁,她必须要做一个选择。”阴识的声音竟比之外面的寒风吹雪还要冷上几分,冷得让站在外面的阴丽华瑟瑟发抖。
阴兴失声,“你要姐姐改嫁?可是母亲不是答应了要姐姐等刘秀三年么?”
“三年?”阴识冷笑,“等他三年不是为了等他另娶高门女的。三年之后,他可还有脸回来找她?我阴识的妹妹,绝不受这份委屈。”
第十四章 得失之间(4)
另娶高门女……
站在门口的阴丽华忽然觉得胸口痛得厉害,似乎之前曾受的伤至今仍未痊愈一般,钝刀割肉一般,闷着痛。
痛得上下牙齿都在打战。
“姑娘,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在外面站着啊。”身后的奴婢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伸手便想要扶她。
可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门便呼啦一声,被打开了。
雪白的脸上,黑漆漆的眼瞳满溢疼痛。
更始元年十二月,刘秀这个有名无实的大司马率区区百余人,行至邯郫,欲劝降流民,但流民中“城头子路”与“力子都”两股共拥兵四十多万,横行河北,又如何会将刘秀这个区区大司马看入眼中?刘秀劝说无果,正无计可施。原趟缪王刘元之子刘林便向刘秀献策,“决列人黄河之水以灌赤眉。”
此计甚毒。若真决了黄河水,不要说四十万赤眉军,就连列人县的百姓们也都要遭灭顶之灾。
刘秀闻之大怒,非但未采纳此恶毒建议,反而着人将刘林赶了出去。
刘林献计未成,反遭刘秀一番羞辱,自然怀恨在心。于是找寻了那弄虚作假的算命先生王郎冒充前汉成帝之子刘子舆。又立王郎为天子,定都邯郫,之后派遣使者招降郡国。
更始二年正月,刘秀率军北上巡行至蓟县。王郎发出檄文,十万户之封赏捉拿刘秀。檄文一出,已故广阳王之子刘接在蓟县城内起兵来响应王郎。
只有随从百余人的刘秀如何会是这些人的对手?唯有逃命一途。
自此,便开始了逃亡生涯。
直至更始元年二月底,刘秀率众逃至信都,信都太守任光开城出降。两个月的逃亡生涯才算结束。
有了信都做后盾,刘秀广征丁壮,得精锐部队四千人,反击王郎。并出檄文曰,“大司马刘公将城头子路、力子都兵百万众从东方来,击诸反虏。”
之后以四千人攻打堂阳、赏县。拿下这两处后,和成太守邳彤率全郡投降。
昌城人刘植集数千人,占昌城,迎刘秀。
耿纯领宗族宾客两千余人,甚至年老患病之人连棺木都随身携带,在育地迎刘秀。
短短一月,刘秀集部队数万人,一路战无不胜。
一直打到河北真定时,真定王刘扬起兵,其部众足有十余万人。但是此人却一直在投靠刘秀还是王郎之间一直摇摆不定。此人的存在和他手下十万大军太过重要,不论他投靠哪一方,对另一方来说都是一大威胁。刘秀自然也想争取到刘扬,于是便派刘植前去游说。
但是,刘植游说的结果却是,要降刘秀可以,但刘秀必须得娶他的外甥女郭圣通为夫人。
邓晨自长安前往河北,任职常山太守,取道去看望刘秀,并说服他娶郭圣通,刘秀不肯。
邓晨便传书于邓奉,要他说服阴丽华,请阴丽华传书于刘秀,劝他纳郭氏。
“你同意么?”阴识问她。
心底里有一块空了出来,似有冷风洞穿。
她抿抿嘴角,无声无笑,“同意什么?我同不同意有用么?”
“你想怎么做?”
“大哥你告诉邓奉,不必费心说服我,刘秀要娶谁,便娶谁,我管不着。但是他们也不要指望我能替他们说服刘秀。也不要跟我讲什么大道理,阴丽华不过区区一妇人,这些事我不懂。”
阴识盯着她,冷冷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河北真定刘家?”
她摇头。
“郭圣通的舅舅真定王刘扬,手握十万雄兵,其父为景帝七世孙,真定恭王刘普;郭圣通之母,号郭主,王家女;郭圣通之父郭昌,生前曾让田宅财产数百万与其异母弟,名望颇盛。这样的家世,我们阴家比不了。”阴识将手中布帛递到她面前,声音是一贯的冷静、理智与冷漠,“郭氏女以如此家世下嫁刘秀,你认为,她能做妾么?就算是刘秀想,那刘扬、郭主,又岂会同意?”
第十四章 得失之间(5)
此言一出,阴丽华脑子嗡的一声,里面一片空白,直直看着阴识手中的帛书,犹如那是洪水猛兽一般,惊恐到做不出任何的思考。
刘秀要另纳真定郭氏之事,自然是瞒不下去了,阴夫人当场惊怒,直拍着长案大骂刘秀忘恩负义,抛弃糟糠。再看到阴丽华微微凸起的肚子和惨白的脸,搂着她便是一场大哭。
阴丽华接过阴识手中的帛书,只说了一句,“大哥,你容我想一想。”
阴夫人厉喝,“想什么?怎么想?肚子里孩子都有了,还要怎么办?”
阴丽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茫茫然想,不久前她还很幸福地猜想着,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是长得像刘秀?还是长得像她?
可是转眼,他就要娶别的女人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虽然一早就做过心理准备的。可是真的这一天到了眼前,为什么心还会这么痛呢?
阴夫人还在骂,她闭了闭眼,“娘,您别再说了……”
邓穗和虞氏揽着她,极为担心。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们容我想一想吧,我想一想,该怎么办才好。”
入夜后,她睁着眼睛,直直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憋得难受,便起身摸到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清冷的月光犹如一块玄冰高挂夜空,夜冷霜重,满院子的雪都还没有化。她裹着大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院子里冰冷的空气,让她恢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扪心自问,如果换作她是刘秀,一边是结发之妻,一边是江山天下,如果是她,她会怎么选?选哪一个?
刘秀只能娶郭圣通,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否则的话,他失去的就不只是江山天下了,还有他身后那些追随者的心。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了。她现在没有感情用事的资格,一旦不理智了,那之前的付出便都会化作乌有,所有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刘秀会娶郭圣通的。他一向是个聪明人。他和她,谁都不是愚笨不懂变通的人。懂得放弃,懂得选择,只有这样,才能够最终得到。
可是……
可是啊,理智虽是如此,那心痛又该怎么办?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没想到,真的就一语成谶。
他要娶别的女人,她不能哭,不能闹,不能拒绝,不能怨愤……她能做的,只有两个字:接受。
想起了刘元和她的三个孩子惨死在小长安时的样子。她若是不接受刘秀纳郭氏,不要说是活着的人,就连死了的人,她都对不起。
不是没有想过仳离。
只是这个时候,她怎能与他仳离?
明知他也不想,明知他也是情非得已。若此时与他仳离,会不会乱了他的心神?会不会误了他的大事?
埋首在膝间。不能赌,她冒不起这个险。
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她慢慢地想,这样的夜晚,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这样想着她?如她这般地纠结于心,如她这般地痛彻心扉!
天亮时,自阴丽华怀孕起,便一直睡在她卧榻旁的习研睁开眼,却没有在榻上看到阴丽华,惊叫了一声,便开门冲了出去。
但当她看到卧倒在地上的阴丽华,身下一摊冻结了的鲜血时,已经连惊叫都叫不出声了。
过了许久,才颤抖着扑过去,一把抱住阴丽华。
“姑……姑娘……姑娘。”习研犹如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尖细的叫声响彻整个邓府。
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阴丽华的这个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
醒过来时,她原想忍着不叫出声的,但是太痛了,嘴唇咬出了血,足足痛了一整天,胎儿才落下来——已经成了人形了。
第十四章 得失之间(6)
阴夫人搂着铜盆,一口气没有上来,哭得昏了过去。
阴丽华拉起锦被盖过头顶,缩蜷成一团,只觉得心痛如绞。
所有她坚持的,所有她努力的,所有她得到的,都失去了。
她是有意的,她故意的,在明知道怀孕前几个月是最容易出事的情况下,她还在外面坐了一夜。她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只计较着她自己的得失,只想着她的将来,她的心,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这个孩子。
丈夫不是她的了,孩子没了。
她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邓穗哭着在一旁劝她,“丽华,别哭了,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能哭。”
她也不想要哭,可是眼泪却总是忍不住往下掉。
邓穗仍旧在她耳边规劝着,她落着泪,昏昏沉沉的便要睡过去,突然又叫了一声:“习研!”
邓穗忙抓住了她的手,“怎么了?有事你跟我说。”
她想了想,慢慢地道:“案上有幅罗帕,你拿去交给邓奉,请他着人送去给……刘秀。”
邓穗松开她,转身往长案处找了找,果然找到一方罗帕,却见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看着罗帕,邓穗当即柳眉倒竖,指着阴丽华开口便骂:“都到这个分上了,你还这么想着他,阴丽华我看你是疯了。”
阴丽华闭上眼,“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邓穗狠狠将帕子扔到地上,“这帕子,你别想着能给刘秀传过去。你都被他害成这样了,还想着鸿雁传书呢,我看你真是被他迷昏了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