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她最为疼痛的时候,他却写下了这样一份诏书,大诏天下。他舍弃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民心,舍弃了一个帝王最为重要的东西,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对她,不仅仅只是荣宠,更多的——是爱!
原来……他是真的爱她!
原来他一开始便知道,他知道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是他爱得如此毫无保留,她心底里的怨和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那层曾经因挖心掏肺一般的疼痛而留下的疤痕,仍旧不曾彻底消除……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既然剜不掉她心底的恨,他便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宣告他的爱。
阴兴不知何时悄悄离去,刘秀慢慢走进来。
看到她泣不成声的样子,微微叹息,抹着她的眼泪,低声道:“不是说好不哭了?你这样哭,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她抬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多少年不曾这般肆无忌惮,却又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过了?这样完完全全地信任,将自己彻彻底底地交给他,哪怕前方就是火坑,只要他开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我爱你,文叔,我爱你……”
刘秀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在她的耳边要求着:“再说一遍,丽华,方才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刘秀,我爱你。”
扯过来不及脱掉的大氅,将她密密裹住,侧过头,吻住她的发鬓。多少年了,多少年她不曾对他说过这句话了?自从入宫,她虽仍如当初一般的温顺乖巧,可心头却始终蒙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将他隔绝在外,再也不复当初那般,爱得决绝。
第二十六章 伤逝伤情(7)
以前还会时不时作痛的心,如今彻底平复,她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一心一意爱着刘秀的阴丽华。
这一夜,是阴丽华入宫这些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依偎着身边这个给她所有依靠的男子,便觉得,此生足矣。
次日,阴兴一早到宣德殿觐见刘秀,跪求辞去侯爵之位。刘秀数次规劝,然而阴兴却如当年的阴识一般,宁死不肯接印绶。
刘秀无奈,只得全他之志。
等他到了西宫,阴丽华恶狠狠地瞪他,“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侯位?你知不知道,如果当初你和大哥都封侯的话,也许娘和儿就不会死!”
阴兴却突然发作,狠狠捶了一下长案,疾言厉色地呵斥她:“贵人不读书么?自古便是帝王外戚家往往被不知谦让退避所害。嫁女要配侯王,娶妇便一定要打公主的主意,长此以往下去必遭皇帝的忌讳!富贵有极,人当知足,过多的夸耀奢靡只会增加世人的指责!”他冷冷地看着她,“当初大哥为何坚持回新野,而不愿在朝为官?贵人向来自诩才高,竟连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都看不明白么?”
阴丽华被他一顿抢白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得不承认阴兴说的有道理,她只是想着阴识和阴兴从来不是贪恋权贵之人,想来刘秀也是知道的,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阴家会遭刘秀的忌讳。
却忘了去考虑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们阴家。
自她入宫起十余年的独宠,刘秀诏书中毫不掩饰的偏宠,阴氏一门四王侯……再思及昨日和今早郭圣通的闭门不见,她叹息。他们……也许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果然还是你和大哥看得明白,是我糊涂了。”
阴兴瞪她,“你何时清醒明白过?”
阴丽华拿竹简敲了他一下,“你外甥都这么大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一般地训诫,真是……可有真当我是你姐姐!”
阴兴避了一下,接着狠狠瞪她,“有个如此叫人担心的姐姐,还真不如是个妹妹!”见阴丽华作势又要打,他咬牙瞪眼指着她,“看看你有个做贵人的样子没有!亏得阳儿不是叫你来教!”
说到刘阳,阴丽华正色道:“阳儿的师傅,我找来找去都不甚满意,你问问大哥,有无好的人选?”
“不必问了,”阴兴整了整衣袖,“皇上将阳儿交给了我和大哥教。”
阴丽华怔了一下,“他……”
阴兴突然起身,冷着脸揖礼,“臣告退。”
阴丽华莫名其妙,过了半晌才指着阴兴远去的背影对身后的习研抱怨:“这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习研笑她,“三公子他自己都有孩子了,就只有您,还总是拿他当孩子看。他不恼您恼谁啊?”
阴丽华叹息着,“可不是,庆儿都两岁了呢!这一晃眼,过得可真是快啊……当年他装小大人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呢……”
“可不是,咱们大公主都七岁了,等再过个七八年,她及笄了,就该出嫁了,姑娘您都该做岳母了呢!”
阴丽华吓了一跳,“这……这一转眼的,也太快了。将来不能让义王那么早嫁,都还是孩子呢!”
“这可由不得您做主了呀!”
阴丽华愣住。是啊,由不得她做主的。她虽是孩子的生母,但皇后才是他们的嫡母,庶子庶女的命运,向来是掌握在嫡母手中的……
阴丽华夜里缠着刘秀不准他睡觉,严肃地道:“义王都七岁了!”
刘秀点头,“你都嫁给我十二年了,我们都老了。”
阴丽华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刘秀被她磨得没办法,坐起来,问她:“那你说的是什么?”
“义王都七岁了,再过七年就该要及笄了……”她低眉,“将来她要嫁人,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或者是郭皇后做主?”
刘秀叹息,“她才不过七岁,你如今便开始担心这个?”
她点头。
“你不是一早便有打算,要将义王许给邓禹的长子?”
“但庶女要嫁人,向来是由嫡母做主的啊……”
刘秀看着她,突然咬了一下她的唇,略带些恶狠狠地道:“这半夜的不许我睡觉,便是为了跟我耍这些小心眼!”
阴丽华反手搂着他,将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问:“你说,女儿的亲事谁做主?”
“我随女儿的意愿!只要是她愿意的,谁反对都没有用。”
阴丽华呆了一下,他这样一个封建帝王,居然要随女儿的意愿,任女儿自己挑丈夫?
“你……不会管束着她?”
“只要你不管束她便好,”他忽然想问她,“若当年岳母真的管束了你,不许你嫁给我,那你当如何?”
说起阴夫人,她心下黯然,但随即却又笑,他以为当年阴夫人未曾反对管束过她么?躲进他怀里眯着眼睛,“她不同意,我也要嫁给你!”
第二十七章 得失之间(1)
建武九年时,刘秀颁布的那一道诏书,对郭圣通来说,打击是致命的。
阴丽华整整四个月,每日往长秋宫请安,郭圣通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倒是能够理解的。因为这一道诏书,不啻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的所有怨和恨都是师出有名的,她就算这一辈子都不见她,任她在长秋宫门口跪上一辈子,这天下人也不会道她这个皇后半分的不是。
她已经被定位在了弱势的立场上,注定了她是被同情的。
刘秀对此无话可说,阴丽华若是因此而不去长秋宫觐见,那她便是更加落人口实。而他,是绝不可再插手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阴丽华每日抱着肚子碰壁而回。
他有时心疼得狠了,便抱着她叹息,“后悔发那道诏书了。”
阴丽华揪着他的衣襟,娇斥,“不许你后悔!她纵是往后一直让我碰壁,我也是愿意的!”
“就同以往有孕时一样,不去觐见了吧?”
她无奈,这个聪明一世的皇帝陛下啊……今日怎么净说些糊涂话?
“若是没发那道诏书之前,我或可随了以往,但是如今却是绝对不行的!不然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戳你的脊梁骨?”两个都是他的妻子,如今他为了一个妻子而将另一个置于如此境地,让天下人如何想?
刘秀道:“我既敢当着全天下人说那样的话,便不怕人戳脊梁骨。”
她埋首在他胸前,蹭了蹭,“我怕。”
哪怕是为了挽救刘秀在臣民们心中的形象,她也要坚持与郭圣通耗下去。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南宫内的微澜尚未平息,陇西落门传来消息——阳夏侯冯异薨于军中。
建武皇帝刘秀听到这个消息,拿着木牍愣在当场,许久都未能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慢慢问了一句那来报信的中黄门:“你再说一遍。”
中黄门跪在地上,声音里带着些颤抖,“回陛下,陇西落门传来消息,阳夏侯薨于军中。”
刘秀手中的木牍蓦然掉落在地上。
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阴丽华听到消息,同样震惊了许久。
建武九年时,祭遵逝于军中,刘秀亲自送葬,着实悲伤了一场。可是却将征虏将军一职又交给了统兵多年智谋超群的冯异,并将原祭遵手下兵士尽数交给了他。等隗嚣死后,其子隗纯被拥立为王,仍旧屯兵冀县,公孙述遣部将赵匡、田戎等人发兵相援。刘秀命冯异兼天水太守之职,与赵匡、田戎相持近一年,最终斩尽贼首!
只是后来冀县外攻不下,其余诸将都提议暂且休整部队,择时再战。独独只有冯异一人坚持固守,不肯退兵。终于在今年四月时,攻打落门,不下,病发,逝世于军中……
这位替刘秀平定了关中,披荆斩棘英勇无畏的将军,就这么没了。
平心而论,若当真论功劳,吴汉、耿弇、贾复哪个都不如冯异,武可上阵,文可谋夺,据河西、平关中、夺栒邑、败匈奴……这一桩桩一件件,若论功劳,哪个有冯异的大?
冯异之死,对于刘秀来说,无异于断其手臂。
当年从宛城追随他一起去往河北打天下的人,又少了一个,刘秀的嫡系,还剩下几个?
如今他的天下,又要靠谁来打?
她思之度之,却是越想越是心慌。
丢下怀中的刘苍,飞快地往却非殿跑,吓得身边的习研几乎要魂飞魄散。
跑到却非殿,黄门不敢拦她,任她直冲了进去。
“文叔!”
刘秀看她这样跑进来,吓了一跳,上前两步接住她,忙问:“你怎么了?怎会怕成这样?”
第二十七章 得失之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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