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稻草里。
那么细,那么弱,若是不仔细,还要以为那不过是被风吹落在草中的一束暗淡的丝。
“你……挡住我的光亮了。”
一声更为细弱的声音幽幽传出,掺在四围的梦呓、咒骂或呻吟中,仿似叹息。
她安安静静的待在那,脸虽是被他的影子挡住,但他知道,她正对着这边,只为了沐浴这线幽黯清寒的雪光。
喉间霎时一紧,仿佛看见自己冲进牢中,将她抱在怀里。
胡纶稀里哗啦的跑过来,拎着一大串钥匙中的一个,飞快的打开了牢门。
“云彩……”
他几乎是在门开的同一瞬飘了进去,然而手伸在半空,就那么定定的悬着……
她的衣服是深色的,深得很不均匀,东一块西一块,大片大片的开着,好像骤然凋谢在霜中的残菊。
到底是用了刑了。
心口巨痛。
她趴在那,安安静静,几乎听不到呼吸,却是在这一刻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水面冒出的气泡:“莫习……”
“是我……”
喉间干涩,垂了手,想要扶她起身。
“别动,我浑身都疼……”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却很平稳,只气息微弱。
他便收回手,坐在她身边。
胡纶叹了口气,避了开去。
他仔细的看她,看她微闭的眼,羽扇样的睫毛轻颤着,仿佛栖息在花瓣上忍受暴雨冲刷的蝶翼……看她受了夹棍的手不可遏止的大张着,平日灵巧如穿柳春燕般的纤指肿得比胡萝卜还要粗大僵硬,淤血遍布得仿若将整只手都按进了墨汁……再看她平静的伸开却是时而抽搐的手臂……
目光一寸一寸的向下,刻意避开那大片大片如同泼墨般斑驳的深色……那些深色即便掩在柴草下亦昭示着它们的刺目与嚣张。
于是他避开视线,只盯着已然模糊的淡色裙摆。
她只喜欢浅淡的颜色,只是,那淡色如今只有小小一块,小小的一块……
☆、264我带你走
眼角在跳,心一点点的勒紧。
他缓缓躺下,小心的伸出手臂。
他想搂着她,可是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里。
放在哪,才不会弄痛了她?
“你会弄脏衣服的……”她叹息,费力的睁开眼,微怔:“你今天没有穿白衣服……”
他点头。
她不再说话,重又闭了眼。
他知道,她是没有力气,要歇上好一会,才能说出一句,也便不打扰她,只靠得更近了些,手臂虚虚的环着她的身子,内力徐转,默默的温暖着她。
“你今天穿得很少,别为我浪费了,你自己的身体……”
他不说话。
“今天除夕,你跑出来,你的……家人……”
他不说话。
良久……
“你怎么来了?是婉莹……”
“我说过,我就在距离你三尺的地方……”
他听到她笑了,笑声依旧轻得像个一触即破的水泡。
他也想笑,想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无知与狂妄。
三尺之距,三尺之距,可是在她被人诬陷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受人欺凌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深陷囹圄忍受酷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就在刚刚,曾有纤纤玉指将晶莹果肉喂入唇中,而属于她的那双你想永远握在掌心的手,牵着她走过狭长的漱水桥,在心中不停默念要共度一生的手,却被生冷的夹棍折磨得骨肉分离破碎淋漓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以为你已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却忘了人心险恶,世事嬗变;你以为你为她做了太多,而她不但毫不领情还误会于你;于是你以为你只要不再看到她就不会因为她而生气而心乱,却忘了什么是欲盖弥彰;你以为你可以拒绝想她,拥别的女人在怀,却忘了在你拒绝的时候,你可曾有意无意的在怀中人的身上去寻找她的影子?你眼中映入的娇颜,是怀中人的妩媚还是心底那个抹不去的她?你对怀中人的宠爱,是不是正是你在心中想了一万次的要给予她的娇宠?
你是对她的身份有所顾忌,对她予以那人的感情与思念耿耿于怀,你也无数次的想要放手,可是每一次的放下,不是让你将她更紧的抓在手中?
其实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在赌气,却是惩罚了自己,更险些害死了她。
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也曾自诩聪明,你也曾在她于昏迷中将你当做那个人,让你唤她“雯雯”时莫名其妙的成了那个人。你也曾心甘情愿的,即便不能与她相亲相爱,亦要同她走过一生一世。你说过,你就在她的三尺之距,可是你怎么……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眼前的她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眸子,虚弱的看了他一眼,闭上:“那天的事,对不起……”
“云彩……”
他忽的喉间发梗,旋即便听她“嗯”了一声,又戛然而止。
原来他一激动,竟不小心碰到了她。
她呼吸急促,却不肯呻吟半点,只整个人不停的哆嗦。
他想要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臂就那么虚虚的环着她,因为无能为力而肌肉紧绷。
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平静下来。
他拭着她额上的冷汗,却没有发现自己亦是汗湿浃背。
“云彩,你能忍住疼吗?”
她不说话。
“云彩,你忍着点,我带你走!”
“你又要劫狱啊?”她笑得虚弱,没有睁眼:“我忽然想起,我好像总是在最难看的时候遇到你。”
“我看到你的时候,总是最美的……”
笑:“你总是会说话,可是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走的。”
“为什么?”
“同上次不一样。我这次要是走了,就等于畏罪潜逃,可是我真的没有罪啊。我不想枉担着罪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一旦想起自己被人冤枉,冤情无法得雪,就气愤难平。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辛苦得来的,我要光明正大的拿回它们!”
“可是你现在关在这,他们根本不会替你洗刷冤情,他们只会打你,直到你画押签字。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还能坚持多久?云彩,跟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记这里的一切,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主子果真又犯糊涂了,躲在暗处偷听的胡纶差点冲出来。
“不行!”洛雯儿坚定的摇摇头:“赵益他们正在讨说法,我是他们的掌柜,如果莫名其妙的走了,官府定是要拿他们……”
她喘了口气:“我答应过,我会等他们……”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千羽墨气急:“赵益他们能做什么?他们不过是一介平民,如何同官府作对?还有那么多的商户……”
“但是有你……”
千羽墨忽然语塞。
她清澈的目光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就像古井中的水一般平静。
他默默的看了一会,垂了眸子。
的确,方才,他就是想偷走她,抛下她的过往,他的沉重,到一个崭新的地方,一个只有他与她的地方。
时隔七载,他又一次想要逃避。当年,那个女子义无反顾的跟他走了,然而此番,有人告诉他必须面对,面对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
良久,他艰涩开口,语气已是平稳:“好……”
她笑,忽然疾声道:“还有三郎。他好容易正常了一些,现在被关起来,只怕那些人对他不好,若是惹他发狂,就前功尽弃了。你去帮我拿银子给那些人,让他们别逼他。天香楼的卧房里有个箱子,就藏在我床后的墙里,密码是……”
墨玉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她。
那个箱子,从制作到藏于卧房,她从没有对他提过一个字,而今,为了那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少年,她竟然……
再开口,语气便带着一丝很明显的醋意:“你倒是很关心他。”
“我……”她一怔,又恼:“你平日也瞧着挺聪明的,怎么就看不出婉莹对他……”
“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拜托婉莹?”
“婉莹自从出事便赶回别院,守株待……你。”
千羽墨忽然想笑,却见她目光幽幽的睇向自己:“我听说,婉冰她们都不在那里。你把她们……”
“都活着!”他的回答简单扼要,直击重点。
☆、265等着我!
她沉默了一会,似是因为突然说了很多话,需要恢复力气。
良久……
“莫习,你还记得小桃吗?”
“嗯。”
“小桃死了,我很难过。然而有一日,你忽然拉我去看热闹。那一日,正是刑部尚书的二小姐出嫁之日。”
那一日,人山人海,千羽墨拉着她挤在人群里。
鼓乐连天,花瓣纷飞,可是浓郁的香气里却是裹着一股古怪的味道。
围观的人们自是也闻到了,虽然不解,但因为有指甲大的金叶子时不时的抛向人群,所以依旧摩肩擦踵的推挤争抢。
当花轿行至他们面前时,因为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没有人听到轿底忽然断落,却只见里面突然滚出个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与之一同滚出的还有一只马桶。而此刻,马桶翻倒在侧,颜色诡异的液体泼了一地,亦糊了那新娘一身,恶臭四溢,方才还欢呼雀跃的人们纷纷躲避。
在新娘一会寻死一会觅活的哭闹声中,洛雯儿只见莫习笑得分外狡黠。
据说刑部尚书的二小姐出嫁的头一晚忽然闹了肚子,异常严重,然而婚期一旦定下不能轻易更改,否则便是不祥,于是带着马桶上了轿。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么关键的时刻闹肚子?那轿底为什么偏偏在洛雯儿面前断落,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看到了这精彩滑稽的一幕?
“莫习,我想光明正大的证明我的清白。”她努力望住他:“我不想这边出了气,那边又后悔。”
千羽墨严肃的看着她,不说话。
“还有……”
千羽墨眉梢一挑,只是她闭了眼,没有看见。
“那天,有人砸了御赐的匾额。其实谁都知道他只是对我有气,并非是要谋反,你能不能……”
“你当我是万能的?还是……”千羽墨眯了眸:“你当我是当今王上?”
“我只知道,你总是有办法的。”
发自肺腑,绝无谄媚。
“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这么贪心!”
忍不住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可是忽然担心会弄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