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桌上的食盒里舀了粥出来,吹了吹,又尝一尝才送到我唇边,笑道:〃小刺猬乖,吃一口。〃
这分明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可是,我说不出气他的话,泪水不听话地爬了满脸。每一次见他几乎都要哭,我还真是没用。
老虎哥哥放下碗,又搂住了我,低声道:〃小刺猬不要哭,老虎哥哥不是告诉过你么?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过是脖子上有些淤伤,用不了三天就好了。你放心,没有人会来伤害你了,甘霖把你送过来的,他说你不愿意回宫里去,他的府里又不能留你,还是我照顾你比较好。哈,你不知道我和他念叨了多少次你。来,乖乖地喝了粥,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他用毯子裹好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抱出了那间卧房。我没有想要自己走,冷得厉害,任何一点温暖都让我迷恋,我贪恋他的身体,不愿意离开。
夜色沉沉地,天边那一弯残月并不能弭消掉多少沉重和压抑,我把自己更深地藏进老虎哥哥怀里,听着竹梢间徘徊无定的风声。我看见他抱我出来的那座院子正是当年他要给我住的〃紫桐轩〃。
他抱我进的,也还是五年前他把我带进我那一间书房。一切都没有改变,变的,是我和他的模样我们都长大了,虽然,我还不够大。
他把我放进椅子,用毯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展开书桌上一叠厚厚的纸,我看见纸上是一幅幅人像,落款的时间由五年前直到半个月前,笔力由稚拙到逐渐流畅每一张画的都是我。
画上的确是我,不是甘子泉,我看得出来。画上的孩子眉眼倔强,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却有淡淡的孤寂和凄凉曾经看过的、甘子泉的画像,是一个甜蜜到花朵一般的孩子,那个,不是我。
老虎哥哥紧紧抱住我,他低声道:〃你知道么?五年前我给你看过的那幅画,是我的父王画的,画的就是甘霖的父亲甘子泉甘大人,他,是我的舅舅。他与我的父王……相爱过,两个男子的相爱,你能想象么?〃
17
两个男子的相爱,你能想象么?
老虎哥哥在这样问我,他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想象。皇帝和童安把这样非常的感情在我面前整整演绎了五年,他们夫妻一样的生活,做夫妻一样的事情,只是,他们不会象真正的夫妻一样有自己的孩子所以,童安得到了我。
可是,我不能理解,甘子泉爱着的人是老虎哥哥的父亲,晋王慕容炫毅或者说是雪宁,他娶了的人是端懿公主。他有自己爱的人,他有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的娘亲沈雪凝又算什么?那么,我,又算什么?
〃小刺猬,你冷么?〃老虎哥哥声音有些沙哑。
我醒悟过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抱着,从毯子里伸出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紧到手指的骨节已经发白,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松了手,把自己裹紧些,竭力用最迷惑无辜的目光看着他,笑道:〃老虎哥哥,你要讲故事么?我最喜欢听故事,你快讲。〃
老虎哥哥的脸红了红,声音细如蚊蚋:〃小刺猬,这不是故事,是真实的事情。在旁人的眼里,也是一件丑事,皇叔一向都强压下去不肯告诉我的。这次进攻西戎,甘……舅舅作为监军随甘霖一起去了疆场,他……喝醉了告诉我的,那样神仙似的一个人,却哭得……这些事情,我知道不应该随便说给人听的,但是……但是,小刺猬,我只想跟你说说,我知道我应该跟你说,你明白么?〃
的确是丑事,朝廷重德,醉酒狎妓于为官者都是重罪,富贵人家包戏子玩小倌儿也是有的,可那是拿不上台面的东西,纵使真的做了,也是背地里藏着掖着,问也是不肯承认。就连皇帝有了童安,也只能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地掩藏。〃小倌〃两个字是多大的侮辱,玩小倌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轻贱,我在胖婶的口里已经听得太多,可是甘子泉、可是老虎哥哥的父亲,他们也是一样低贱的人么?
老虎哥哥的头低垂下去,呐呐道:〃可是,他们真的不是旁人想象的那样,我真的……很同情他们,书上那些生死相许、相溽以沫不知真假,可他们的事情是真的,你……会轻看他们、轻看他们的感情么?〃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轻看这样的感情?我怎么会轻看对我那么好的安哥哥?我怎么会轻看给了我生命的父亲?即使,他并不爱我。
我摇头,揽住他的脖子,把他乌黑的发柔柔地绕在指尖,我多想知道父亲的一切,我多想知道,他的过去有没有我的娘亲……和我……
老虎哥哥抱起我,躲开那些木偶一样侍立的丫鬟仆人,藏进竹林的深处。
竹梢有风在徘徊,月光被竹叶摇碎成无数的碎片,安静地睡在泛着白光地上,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北方的雪。洁净,没有一丝异色的白,让人从骨子里喜爱,却残忍,冻病了体弱的娘亲,冻伤了我的手足……象是甘子泉。
老虎哥哥把我搂在他的胸口,在我耳边低声道:〃这里,是他们最爱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不会发现,他们会在这里相互偎依,看着天上圆满的月亮。〃
〃父王十六岁被封为太子,迎娶的太子妃却是当时右丞相家的大小姐。太子正妃一向都选择家族势力庞大的贵族女子,但没有人知道,父王为什么执意要迎娶从未见过、父亲也只是一介文官的甘大小姐。皇祖父一直宠爱父王,认为他即使娶了我的娘娘,也一样能顺利登上皇位,况且,娘娘是个绝美女子,博学多才,一曲碧霄吟曾令皇祖父听得如痴如醉。〃老虎哥哥的声音悠远飘渺,仿佛来自遥远的、那个甘子泉与慕容炫毅相互倚靠的过去……
〃甘丞相夫人早亡,娘娘出嫁的时候,舅舅只有九岁,长姊幼弟,状若母子,所以父王将舅舅一并接进府中,亲自教授舅舅。所有的人都以为父王是对娘娘的爱屋及乌,没有人知道父王是怎样地爱恋着舅舅,而舅舅,也在疯狂地迷恋着父王。舅舅十三岁那年要去参加秋闱,可是,在进场前,舅舅和去送他的父王都被拦下送到了宫里,不知道是谁告诉了皇祖父他们的感情。即使舅舅发誓绝不逾矩、绝不伤害我的娘娘、他只要为父王做一世贤相,但,皇祖父还是要处死舅舅。父王抱住了舅舅,告诉所有的人,舅舅死去,他一样不会再活着。他不做太子,不继承皇位,他愿做平民百姓,只要能与舅舅相守一世。〃
做一世的贤相,做一世的贤相……这样熟悉的话,让我想起皇帝在我下场前,硬要我陪他演的那场荒谬的戏剧,难道……难道甘子泉和慕容炫毅的一切慕容炫鬻都知道,甚至,是慕容炫鬻出卖了他们?
老虎哥哥接着道:〃皇叔也为父王和舅舅求情,父王保下了舅舅,替舅舅受了廷杖三十,也失去了太子之位被贬为平民。甘丞相一怒之下,与舅舅断绝关系,辞官回了家乡。这是皇室的秘闻,娘娘也并不知道,父王被贬,她就安安稳稳地陪着父王乡下务农,舅舅和父王谁也不忍心伤害她,只是用目光相互慰藉。一年后皇祖父驾崩,皇叔继承了皇位,父王又被重新召回京城封为晋王。可是娘娘为生我而死,临终前,要父王好好对待舅舅,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父王伤心过度,一天天憔悴下去,最后……殁了。舅舅受不得连仆人都有的轻贱目光,离开了王府,以卖字为生,又在十六岁那年中了状元,之后,娶了端懿皇姑,一切便都成了过去。〃
真的能成为过去么?真的成了过去么?甘子泉在梅林里的琴声,他与我娘亲的纠葛,还有一个本就不应该出现的我……雪宁、雪凝,娘亲不过是一个替代,而我,只是多余……可是我恨不起来……
攀住老虎哥哥的肩,我开口:〃老虎哥哥,带我走吧,我不想再见皇帝,不想再见甘子泉,我谁都不想见……或者,你让我自己走,让我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远远地躲开这些人……〃
〃你……讨厌我们……你认为我的父王和舅舅龌龊?〃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竹梢的风呜咽起来,〃可我不,即使他们背叛了我的母亲……不,说不上什么背叛……爱了,就是爱了,没有什么不堪……你可知道,这五年我是如何地念着你……你可知道……听完了舅舅对我说的一切,我……为什么又哭又笑?小刺猬……这皇室的冰冷你并不知道,你是……唯一真心对我,给过我快乐的人……知道么?就好象……行军了很久,无食无水,却突然见到了一眼泉,清澈得象眼睛一样的泉水……小刺猬,我真的很想念你……如果……如果你肯……我……也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与你相伴一生……你……明不明白……〃
老虎哥哥粗糙的手抚上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划过我的皮肤,晶莹地水光盈满他漆黑的眼:〃五年前的那一面,然后我就被送到了永安关,可是魂里梦里心心念念都是你,人人都告诉我,我这样念着的那个人,就是我爱的人。舅舅也亲口告诉我,爱了就是爱了,即使那个人是同样是男子也没有关系。小刺猬,我也知道皇室容不下我们、容不下你,那么你走,我不拦你,但是,让我陪你,好么?〃
爱么?我不懂,但如果爱是要让我象安哥哥一样,把自己放在一个女子的位置,那么,我情愿不要。可是,他没有说我放你走,而是我不拦你;他没有说我带你走,而是说让我陪你……自由的是我,他只是要陪我,我喜欢这样,也许,我也可以喜欢这样的他……我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