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人跪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匍匐在地,模样极尽温顺。然而昭尹看了,却更加来气,冷笑道:“怎么不说话?成哑巴了?朕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啊?竟敢不顾朕的旨意擅自行动了?你们在逼朕吗?你们竟然敢逼朕?”说到气恼处,狠狠一脚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额头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一旁的罗横忍不住出声劝道:“皇上,现在动怒已经无济于事,还是赶快想想该怎么补救吧……”
昭尹阴森森道:“补救?没错,是该好好补救。我不管你们八人用什么办法,立刻停止暗杀计划,如果姬婴少一根寒毛,你们八人,就通通给他陪葬!”
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对视一番,也齐齐掀袍跪下了。
昭尹剑眉一样,厉声道:“怎么着?这是要给朕示威吗?”
跪在最前面的绿衫少年抬起头,表情凝重,缓缓道:“皇上息怒,请听臣等解释。”
“好啊,你解释,朕倒要听听,是怎样了不得的理由,竟让你们做出这等胆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众人见事态有所缓和,这才松一口气,全都眼巴巴地看着绿衫少年,绿衫少年吸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递交给罗横,罗横伸手接了,转呈给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经心的翻开,却在看见里面的内容后霍然变色。
绿衫少年这才慢慢地解释道:“这是嘉平二十七年与今年的国库收支对比。先帝在位期间,平定江里、晏山,改土归流,使吾国人口突破了七千万,当时国库存银两亿一千万两。再看现今,人口并无增减,战事并无衍生,但国库如今,仅剩八百万。钱,哪里去了?”
短短几句话,在密室内久久回响。
昭尹的表情阴晴不定。
绿衫少年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本册子,平举过头。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绿衫少年将小册打开,念道:“图璧一年,九卿罢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图璧二年,都尉将军更替,晋级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奥侯门生;图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费者巨;图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办……国库的钱两,就在这样那样的支出里‘不经意’的空了。”
紫衣人以头磕地,泪流满面道:“皇上!薛氏弄权叛变,但抄其家产,所获不过300万两;而姬氏看似低调,其实才真正的索贿贪赃、乱政祸国!其掌权不过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经久,如何了得?此毒虫不除,图璧血骨将被啃无完肤!”
昭尹眯起了细长的凤眼,冷冷道:“你们是说姬婴贪污吗?”
紫衣人道:“姬婴不贪,不代表姬家不贪;姬家巨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婴在,姬家就绝无动摇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须先除姬婴啊!”
蓝袍人忽然插话道:“姬婴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据说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费七十二位织女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在袖角和领口等处绣花,看似不显山露水,其实乾坤无尽。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锦,也要用到名贵药材数十种……”
“够了。”昭尹沉脸。
蓝袍人立刻乖乖的闭上嘴巴。
绿衫少年道:“说那些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怎么充实国库?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发,八百万两何以支撑?今年普遍干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国库如何赈济?当一个家族的存在已经严重危害到经济民生,那么为什么不能铲除之?国家重要,还是心爱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请您,三思!”说罢,俯首于地,极其沉重的磕了三个头。
其余七人齐声道:“皇上请三思!”
面对跪了一地的谋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间,却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笑,不言,不动。
***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
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
一语成谶。
很久很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姜沉鱼觉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编织出来的虚幻梦境之中。在那梦境里,她带着卑微的奢望期盼着最后一丝希望——
希望能和姬婴成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侣,哪怕与爱无关,但,是战友,是伙伴,是很亲密的人。
因此她争,她求,她不认命。
她姜沉鱼从来就没有甘心过。求当谋士也好,出使程国也罢,看似惊险却精彩纷呈表象之下,不过是她向命运发起的一场反抗。
而今,杜鹃的两句话,宣告了她的这场反抗,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笑话。
父亲……
父亲……
你究竟在想什么?
或者说,你在筹谋什么?你的计划从那么多年前便已开始了吗?而今,是你一鸣惊人的时候了吗?
暗中帮助颐非逃离程国,是你暗杀姬婴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吗?
父亲……要……杀……姬婴……
这六个字,痛彻心扉。
姜沉鱼望着一步之遥的杜鹃,想着这个女子真正的身份,想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宫里的画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泪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大笑。
苦笑。轻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闭上眼睛,笑得癫狂。尖叫声冲破胸膛,汹涌绽放。
姜沉鱼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喊的这么高,但无论怎样用力,都好像还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杜鹃被她的叫声惊到,瑟缩了一下,最后皱眉:“沉鱼?”
姜沉鱼只是尖叫,像是要把毕生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叫的毫无顾忌,叫的歇斯底里。
杜鹃镇定下来,淡淡道:“叫吧。你就尽情的叫吧。当年我也很想叫,不过上天连叫委屈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就这一点来说,你已经比我幸运很多了。姜沉鱼,不管承不承认,你都是姜家最幸运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姜画月不能受孕?”
听她突然提及画月,姜沉鱼颤了一下,哀嚎声瞬间低了下来,残留在喉咙里的,是动物受伤般的呜咽声。
“因为姜家只需要一个皇后,而姜仲……选择了你。”
姜沉鱼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什么?”
杜鹃唇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恶意:“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沉鱼,早在一开始,姜家就选择了你——他们最喜欢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续皇族的血脉,去成为他们最强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国。所以,你注定要入宫,画月,只是一块问路的投石。”
姜沉鱼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真相来势汹汹,甚至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原以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还能更痛、更伤,更绝望。
“你和姜画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别受赏可以自由入宫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宫里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民间会盛传‘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流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与淇奥侯的庚帖会无缘无故的着了火?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皇上会突然要你入宫?而且还让你一进宫就成为群妃之首?”
姜沉鱼逼紧声音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
杜鹃扬了扬眉,表情却更显嘲弄:“你知道一个传统的皇后要具备什么条件吗?她必须系出名门,仪容端庄,气度高华,落落大方。所以你就照着一切皇后所应具有的品质栽培长大,你想一想,从小大家是不是对你要求最严?夫子对你是不是教导的最是用心?”
被她一说,姜沉鱼想起来,小时候确实如此。平日里的作业,哥哥总是不做,夫子也不责罚,姐姐做的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会被很耐心的指导和很严苛的更正。那时只以为是夫子对自己的上心,几曾想内里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争气,按照姜仲预期那样的长大了。自你十三岁后,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胜伊姐,德才皆备,号称璧国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夸张,因此她虽然听闻了那些个传闻,但从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黄金婆的反应,昭鸾的反应,分明都是受了那些传闻的影响,潜意识的认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听杜鹃道破玄机,真觉是……一场赤裸裸的讽刺。
“为了养晦韬光,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术,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错,不建树。所以,你及笄后,为了杜绝那些向你求亲的人的念头,姜仲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要将你许配给姬婴。但是暗地里,却又紧锣密鼓的打通各方关节,铺好路子,烧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对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对姬婴的防备之心,让你顺利进宫,坐稳了淑妃宝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张沉在沼泽多年的大网,浮起来时,锈迹斑驳,残缺凌乱,又断口锐利,丝丝伤人。
杜鹃呵呵的笑了,摸了摸长发,轻叹道:“果然,姜仲连最重要的事情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呢。你以为曦禾夫人是怎么进的宫?你以为她原本是谁?”
“她原本是谁?”这个问题一经出口,姜沉鱼便已暗自戒备,但当答案慢悠悠地从杜鹃口中说出来时,她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伤害——
“她本是姬婴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婴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微笑摇头,说不行,不能拱手让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呕吐,想将扳指丢掉,却终归没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经历历在目;
可他的内心她却从未真正明了。
原来,一切的失态,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缘了那个人,那跪在冰天雪地里一身白衣的绝色美人,那艳绝宫廷张扬尘世的皇帝宠妃,那真真正正与姬婴劳燕分飞不得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