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样。」
帮我画眉,就像,三年前一样。
皇眷的眼睛里剎那间盈盈地充满了泪水,看不清楚,眼睫微微一动,满眶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她举起眉笔,然后却含着哽咽道:「我说过多少次,要先上妆,然后才画眉,你总是不听我的……」
「那是因为,我从来都不必上妆啊。」六音轻轻地道,言下,无限惘然。
皇眷眉笔的笔尖轻轻地触到了六音的眉尖,一剎那间,三年的时光似乎消失不见,眼前浮起的是三年前的宫廷生涯,歌舞升平的日子。那时候,六音是乐官是舞师,他有时候会带着姑娘们在皇亲国戚、显赫朝臣家里起舞。那时候,为了防止他容颜太美多生事端,防止有人要对他心怀不轨,六音偶尔也会上妆,不过他不是为了画美,而是为了扮丑。
每一次,都是皇眷帮他画的,每一次,也都是那样冷言冷语地相处,冷嘲热讽地画眉。画一下,就争吵一句,然后再画……可是如今,他不是要画丑,他这一次是真正需要借助这些眉笔,来暂时地恢复他当年的美丽。
除了皇眷,没有人可以画他的丑;除了皇眷,也没有人,可以画他的美,因为,六音的美,六音的眼睛,六音的鼻子,六音的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也没有人比她记忆得更详尽……敌人也好,友人也好,都站在一边,或者满怀疑惑,或者心存冷笑地看着他们两个。
「帮我画眉,好不好」,六音难得地认真。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皇眷的眉笔的笔尖触及了六音的眉尖,她看着六音黯淡的脸色,放下眉笔,颤声道:「你的脸色太枯涩,脸颊太苍白,我,要给你上粉……」
六音笑了,笑意盎然,然后闭上眼睛,做出了等待的样子。
贺兰春山更加有趣地一边瞧着,越瞧越有兴味。
而青衣女子和古长青扶着神志恍惚的清剑,远远地坐着,完全不相信,六音会是天下第一美人。
时间,淡淡地,渐渐地过去。
皇眷的眼泪渐渐干了,她不再哭了。而是全心全意地把所有的精神气力,都凝聚在淡淡的胭脂水粉里。淡淡的眉笔,淡淡的胭脂,淡淡的勾红粉白,鹅黄胭脂……微微地,一点一点地,她要画出她心里的那个六音。她要用这些东西,弥补了六音这三年来失去的颜色,他曾经是那么美,她就要还给他那么美!
六音不可能知道她心里有多恨,恨自己,恨自己居然可以让这样的他,三年里苦苦地追寻,为了她消逝了所有的风采和快乐。
在六音闭着眼睛的时候,皇眷为他上妆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用眉笔绘起来的不只是那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而是三年来,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爱。
六音一直在追,一直在等,也许就是等着有一天,皇眷能够放下所有的怨恨,全心全意地,为他画一次眉。
而皇眷苦苦地怨恨,纠缠着她和文嘉的爱与恨,三年不放过六音也不放过自己,恨到最后,却是她一剑当胸,下不了手!是她伤了他之后为他失常疼痛的心,是她,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全心全意希望他可以活下来的心。
这一次的画眉,画出的,是那份遗忘多年的美丽;画尽的,是皇眷紧紧纠缠在爱与恨里的深深的刻骨铭心的思念、记忆、怨恨、爱恋、迷们,以及种种种种属于皇眷的凌厉而脆弱的灵魂。
画眉的时候,居然很清晰地,他们两个一起感觉到彼此的盼望——可以画眉画一生,就只要这样的温柔,即使一个睁眼,一个闭眼,也不会断去了那彼此之间清晰可见的关怀和不绝如缕的相依相偎。
在她的眉笔最后离开六音眉梢的时候,六音睁开了眼睛,微微摇乱了头发。
那一缕熟悉的黑发,很自然地垂落了下来,络缕在左眼前。在皇眷眼中,三年前的六音彷佛又出现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脸上泪痕犹在,却又笑了,笑得像个天真得意的小女孩。
「如果在脸上堆满粉会让你笑,那么以前就算让你多堆一些,那也没有什么,可惜我居然从来没想到。」六音很少看见皇眷这样笑,她这样笑,就不会像个高傲的女皇,只像个很普通的快乐的女孩子。
皇眷板起脸,冷冰冰地道:「一个男人,满脸堆着粉,居然还会感到很得意,我当真是佩服六音公子的定力。」她漠然板着一张脸让开,对着贺兰春山,「贺兰,你要看什么叫做天下第一美人,你就看吧。」
贺兰春山在皇眷让开的一剎那,已经变了脸色。
六音的黑发在眼前轻轻地摇晃,他似笑非笑,用一个慵懒的姿势,依靠着山石。枯悴的脸色经过胭脂水粉的润泽,显得红晕,憔悴的神色,被一点点淡淡的胭脂压住,淡得几无痕迹。皇眷虽然拿着眉笔,但是六音的眉,她几乎没画,她只是把六音黯淡的眼神略略措黑了一点,那眼睛,看起来就如流星了。
如果不是皇眷,不可能画出这样的六音,除了皇眷,无人可以这样详尽地知晓六音的风情与魅力。
贺兰春山的目光发直,一阵一阵地迷茫,她显然在努力地挽回自己的神志,正在能与不能之间。
青衣女子和古长青都瞪大了眼睛,没有想过,一个苍白憔悴的年轻人,瞧起来也只是风采翩翩,微略扫去了憔悴之色,轻轻画了一点神采,就好象一只青蛾,剎那间化成了一团起火的蝴蝶,一眼看来,竟然连古长青都怦然心跳。
「兵甲刀剑冷于冰,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六音带笑,低低地清唱。
贺兰春山如受重击,死死地盯着六音的眼睛,她移不开视线,六音吐字伤人,轻轻地低唱,别人听来是婉转动听,在贺兰春山听来,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如铁锤巨斧,劈在胸口。
「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未明——」六音似笑非笑地看着贺兰春山,等他唱出「明——」字之后,贺兰春山突然像见了鬼,尖叫一声,没命地摀住耳朵,向远处跑去。
她所过之处,鲜血点点,显然受了伤。
六音第一件事就是用袖子把脸上的胭脂水粉抹了个干净,皇眷半个时辰的苦心,只让他对着贺兰春山笑了一下,唱了几个字,就抹掉了?但是皇眷微微掠起嘴角,算是微微的一点笑意,低声道:「天下第一。」
六音对着她眨眨眼睛,呛咬了几声,暗哑地一笑,「天下第一。」
皇眷低声道:「你还能活着吗?」
六音依然眨眨眼睛,「大概,还有一天可以活。」他的伤势本重,勉强伤了贺兰春山,原本可以撑个三五天的伤势,恶化得剩下一天。
皇眷哼了一声,突然风一般飘了过来,一把揽住六音,风一般飘了出去,直飘上马,「没死就好。」
六音吃痛,皱眉,「我怎么可以让一个女人抱着到处跑…」
皇眷微微一顿,冷冰冰地道:「你再多一句废话,我立刻把你从马上丢下去。」她嘴上说得凶狠,但是动作却轻轻地温柔了起来,也没有像横抱着一块木头一样把他挂在马上,而是不知不觉地,轻轻地,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一提马缰,黑凤凰飞蹄而去。
居然一句话也没有向被救的青剑门的人多说。
清剑突然之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出了什么事?」他左右看了一下,满面迷惑,「我为什么在这里?」
青衣女子几乎要喜极而泣,「师兄,你好了?天啊,天下第一!他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狂喜之余,已经几乎要语无伦次。
清剑疑惑,他什么也不记得,只是隐约,似乎有一张风采翩然的脸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第五章
幽魂深处六音靠着皇眷,懒懒地两个人合骑一匹马,鼻尖嗅到的是皇眷淡淡的幽香,虽然身上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快死的人还有什么舒服可言?但是他心里却非常舒服。
风在吹,六音左眼前的发丝在飘荡,他的神志有点迷离,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着,隐隐约约之间,彷佛整个人,都轻轻飘了起来……他往一个地方走去,那个地方四面明亮,似乎轻飘飘地停留在空中,他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往那边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走得很犹豫,似乎忘记了一些什么,而那些是绝对不该忘记的。
「六音……六音……」
有人在呼唤他,他却忘记了是谁,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张望,那声音,就越来越遥远。
「六音!」突然之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白白的影子拦在面前,是一个裹着麻布的年轻人,眉目乌灵的,漂亮清澈的,却透着一股浓重的鬼气,「你再走一步,就离开人世,往生极乐了。你真的想去吗?」
六音迟疑,「降灵?」他认得,这个人,不,这个鬼,是他在朝廷的时候,归属于五圣的降灵。传说是已经在开封郊外的祭神坛飘荡了一千多年的幽魂,他的尸身据说被埋在祭神坛里,所以千年之后依然不能转生。他和丞相府的圣香交好,据说,在枢密使容隐死后,降灵帮他死后还魂,令容隐死而复生,降灵应该算是很不同寻常的鬼了。
降灵双臂摊开,在空中形成十字,缓缓地飘浮,「你再前进一步,就将进入地府。」
六音犹豫着,「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他迟疑,「我不走,我有东西忘记了。」
降灵的麻衣在风里飘,「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的尸骨在呼唤我,六音,你想清楚了,要往前走吗?」他成十字缓缓地升起,「我知道你的心很快乐,你就此满足了吗?」
六音望着前面四面光亮、无上无下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股温暖安全的味道,在迷惑着他,似乎有人在那里对他保证,走进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疲倦,将会得到永无止境的休憩,在永远不会改变的时光中,永远地休憩……「我不走。」六音左眼前的发丝在飘,他哺哺自语,「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降灵向上升起的身体渐渐消散淡去,就像一盏灯渐渐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