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忙磕头谢恩,内心欢喜不已。照玄寺主管佛教事务,当上了少统便意味着可以留在百恭身边了!
正在高兴,突然听见父王的声音。
他说,熙,你今年几岁了?
回父王的话,十六岁了。
十六岁……
父王若有所思,我偷偷看他,那神情仿佛正在回忆往昔之时。若是庶民之家,当爹爹的恐怕会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年,我十六岁的时候如何如何”吧。然而父王永远是父王,那表情只停留了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正要起身,突然见一太监急匆匆跑来,对站在一旁的大内总管附耳几句,总管听后立刻上报。
陛下,适才得到消息,贺广已经回都,正在大宣殿外守候,赫连氏之子也被一同押解来了。
我见到贺广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不是那面貌,而是那双眼睛。
他看上去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身为武官又立下大功,却没有丝毫恃功傲人的气焰。就连上殿的时候也只穿着普通千夫长的革甲,他彬和有礼,总是低着头,好似要努力遮盖自己那张俊逸的面容般,纵使偶尔抬头笑一下,也是一脸的腼腆憨直。
他的反应让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从小生长在边疆头一次入都的人,虽然这种表现使得某些人暗暗讥笑他的土里土气,却深得父王赞赏——朝廷中永远不缺少勾心斗角,却少有这样质朴毫无野心的年轻人了。
他参见完父王,便站到一旁,命人将赫连氏之子押解上来。
那赫连氏之子慢慢走进大殿,似乎带着镣铐,每走一步,就能听见丁丁当当的声响,以及不知是谁发出的微微抽气声,在大殿里此起彼伏的响起。
身为从四品上的照玄寺少统,我所站的位置前后都有大臣挡着,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好容易才寻到一个空悄悄探头出去,而这一探头,就连我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真是胡族吗?
如此白皙的皮肤,如此精致的五官,完美到让人觉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若不是他带着镣铐,我会以为那是画中之人。若不是他野性而凌厉的眼神,我会以为那是落凡的仙子。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胡人,任谁也不敢相信,任谁也不愿意相信。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他,就连父王也不例外,我却不忍心看这人身陷囹圄的凄惨模样,稍稍别过头去,恰巧看见了稍稍低头的贺广。
在那一瞬间,他的唇边绽放出一丝笑意,那双眼睛却如同夏日炙热的骄阳般,誓将一切燃尽。
那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青年应有的眼神,浓烈的野心气味嗅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正要移开目光,他却恰好看向这里,眼神交汇,那眼神立刻转为潭水般的黝黑冰冷。
退朝的时候,贺广叫住我。
他说,四殿下,久仰久仰。贺广初入宫廷,不懂规矩,如有冒犯,请多包涵。
他这么说的时候,牢牢盯着我的眼睛。
当时我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如何应答的都不知道。身体瑟瑟发抖,直到回开阳宫后很久,还是无法停止。
后来我才终于想起来。
那天贺广望着我的时候,他眼中充斥的东西。
名为。
——杀意。
15
我蹑手蹑脚的溜到百恭身后,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压低声音。
猜猜我是谁?
他的睫毛在我掌心轻轻刮着刮着,微微的痒,但我却从心底感到一种柔软。
他回答,绍熙。
我有些气恼,让他那么快猜出来就不好玩了。
不对,继续猜!
他说,继续猜也还是绍熙啊。
我决定打死不承认。告诉你不是就不是,你倒是猜猜其他人啊!
你明明是绍熙,我怎么能猜别人呢?他说着笑了,你若说自己不是,就放开手让我瞧瞧吧。
凭什么啊,我偏不放!
我把手捂得紧紧的,生怕露出一点光线。百恭却飞快得眨起眼睛来了,睫毛就这样刮着刮着,直到我实在痒得不行了,只能自己松手。
他顺势拉下我的手,回过头,笑嘻嘻的看着我。
他说,傻瓜,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我在他身边坐下,百恭,不要雕了。
怎么啦?
我对照玄寺大统说,编纂《方外丛览》需要人手,于是跟他要了你
过来。从现在起,你就不是百工苑的了。
百恭平静的笑,不雕佛像,你让我干什么?
我也笑,如同一个献宝的孩子般,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百恭,我们出宫吧。
虽然不是第一次走出那高高的灰色宫墙,但如此光明正大却是头一遭。
我谎称编纂《方外从览》要去各处寺院求经问道,这才从大统手里要来了这块令牌。在百恭的建议下,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行装,又从内务府支了些银子,这才出发。
我们边走边看,如同相伴出游的两个平凡少年,混在人群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突然间,打了一个冷战,我感到自己正被什么人盯着,虽然只是片刻,却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抓着百恭衣袖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百恭低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啦?我看他神色正常,便安心了许多,那眼神或许只是自己太多心了。
登上一座茶楼,里面的布置古朴典雅。我和百恭在二楼坐下,随便叫了些东西,边吃边看着楼下喧嚣的人群。
不一会儿那小二送上来一封信,说是楼下一位故人想请百恭过去一聚。百恭脸色微变,叫我稍等一会儿,他去去就来,说着便起身下楼。
没多久便又上来,笑着说是那人看错了,将自己误作一位故人。
他又喝了口茶,道,这茶淡而无味,这茶楼也一般得很,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看他满脸笑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还是随他去了。既然是百恭都说好玩的地方,姬绍熙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走得很快,飞也似的穿街过巷,害得我只能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叫他的名字,问他还有多远,他却只是偶然回头扔来一句,马上到了,就在前面。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我突然想起以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况。
那是在姬绍熙的诞日,那个晚上,百恭拉着姬绍熙穿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拐进一条不起眼的胡同。
胡同的最末家是间民居,里面住着姬绍熙多年未见的乳母。
这便是百恭的生日贺礼。
——然而,那个时候的百恭和现在疾走的百恭是不同的。
如同电光石火般,我在突然间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觉得怪怪的,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
百恭!
百恭的笑总是如同春日般明媚温暖,百恭也绝对不会放开姬绍熙的手!
这个人不是百恭!!!
——他若不是百恭,他又是谁?百恭又在哪里?
那人回头,见我停住了脚步,道,快走啊,就在前面了。
我不会和你走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百恭!!!
他笑,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是百恭,你是……你是“易容”的!
这个好不容易才想起的词脱口而出的刹那,那人的脸色变了。
他说,姬绍熙,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竟然连续两次载在你的手上!
我忍耐住内心的恐惧,故作镇静的问,你究竟是谁!
他微微一笑,伸手一抹,便露出一张娇艳如百花绽放的面容。
在下天玄门——青茗。
16
我故作镇静地问,你究竟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伸手一抹,便露出一张娇艳如百花绽放的面容来。
……天玄门——青茗。
百恭的面皮下是一张少女的美丽容颜来,大约十三四岁,正和大宣最富盛名的公主——我的五皇妹玥华一般年纪。
父王虽然从不沉溺于女色,但后宫中佳丽的仍是不少,我见过的美人虽多,却都不及这二人,如果说玥华的美似水般灵动,那面前这少女的美则是如火般娇艳,两者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然而若是论及美之极致,我脑中突然闪现却是那日走上大宣宫正殿的贺连氏之子。
虽只有匆匆一瞥,却叫人惊艳之至。
明明是那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眼神却如同野兽般凌厉。周身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反而叫人忍不住要靠近。如此集矛盾于一身,却越发引人兴趣。
那少女见我沉默不语,柳眉微挑。
姬绍熙,你莫不是认不出我是谁吧?
我苦笑,怎么可能,姑娘一亮出“天玄门”的名号,世上又有几人不知?
那少女得意地笑,那你便应该记得当日我在栖霞寺所言。
我老老实实点头,是,记得。姑娘当日叫我好好记得,说总有一天要找我算账。
现在我来了。
来了。
天玄门要对付的人必定没有好结果。
略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