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见状极为难得的住了嘴,过了一会儿递来一份折子。
什么东西?
天牢里羁押的犯人名单,天枢道,新王登基自然要大赦天下,你总不会连这个规矩都忘了吧?
我接过来,名单很长,我只好耐着性子细细审阅,边看边做勾留。
突然间,一个名字跃入眼帘。
——姬绍淳。
我很久没有见过淳了,自从那日逼宫他被抓以来,我一次都不曾见过他,也不曾给他定罪。
其实,要让他对当日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简直易如反掌,可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和茫然,一旦完成复仇,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无法决断,于是询问天枢,你觉得我应该放了淳吗?
天枢踌躇起来,淳向来与你不和,若这次赦免他,只怕是放虎归山,恐有后忧。但若是不赦免他,只怕会给野心勃勃之人落下口舌,多了一个出兵讨伐的借口。
那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如果我是你,我会放了他,只因为这样做,你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我看了他一会儿,唤他的名字,天枢。
怎么啦?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很妇人之仁。
他却摇摇头,你知道吗?也许这世界上最高明的复仇方法,就是永远保留有复仇的权利。
我朝他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只可惜姬绍熙永远是个奋不顾身的傻瓜。
在我的印象中,淳有着一副宛若女子般的容颜,其精致程度与其内在的阴狠毒辣相比毫不逊色。
所以,当我再次见到淳的时候险些没有认出来。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其他犯人一般无二。
直到看见我在宫人的前后簇拥中驾临,才慢吞吞的站起来,昂起头挑衅似的看着我,问,你终于想起来要杀我了吗?
我摇头,我来不是为了杀你,而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问题?他嗤笑,什么问题竟要劳烦你来问我?
我来问你:你可否放弃仇恨?
什么?
只要你承诺愿意放弃你我之间的恩怨是非,不再图谋造反,你便自由了。我告诉淳,你可以带着你的母亲离开大宣宫,去过民间的恬淡生活。
他愣了一下,然后大笑,承诺?承诺算什么东西?!即便我今日承诺了,明日照样起兵反你!
以后造反与否那是你的自由,而我现在只要听到你那句承诺就够了。
哼!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你不信可以试试。
好!我便承诺放弃仇恨,不再图谋造反!
我点点头,很好,你自由了。
我让人打开牢门。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放走了淳,我回到盛德宫。
父王的寝宫理所当然的被我继承了下来。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一夜无梦。
第二日的登基大典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隆重。
寅时一到,鼓乐齐鸣,薰香同燃。
我端坐在大宣宫正殿前高高架起的龙垫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宗正寺卿正在高声诵读大赦名单,当读到淳的名字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我在这里——!
——淳出现在围观的宫人中。
他身着丧服,散着发髻,犹如一个满腔怨气的幽魂。
我皱起眉头,你回来干什么?
他被侍卫拦住,只得抬头,远远望着我,高声道,姬绍熙,我有话问你!
我示意让他过来。
侍卫们为安全起见,确定他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后,才将他带至正殿前。
我问他,你要问什么?
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的眼睛,大哥是怎么死的?
他是在狱中自缢身亡的。
自缢身亡?
淳开始笑,扭曲的怪异的笑容。
姬绍熙,他说,你有胆量做就没有胆量承认吗?
我冷冷的看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让我来告诉群臣告诉天下吧!他说,他才不是什么自缢身亡,他是被你暗中害死的!被你——!!!
我没有。
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的鬼话?!
若我要杀他又何必下旨流放他?
姬绍熙,你当天下人都是傻瓜吗?谁不明白这道流放的旨意不过是你在做戏,以示你不计前嫌皇恩浩荡罢了!其实你最怕的就是放虎归山,只要大哥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你便无法安枕!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他活下去!
你若要这样想我也无能为力,但我告诉你,我不曾杀过他,我问心无愧。
他大笑,问心无愧?呵呵,好一个问心无愧!是啊,现在你坐在这个位子上,高举临下,你当这是你多年苦心经营的结果,得意还来不及,哪会有半点愧疚之情!
但你可知道,这个位子是大哥让给你的!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让出,你以为就凭你那些手段真能击败他成为大宣的帝王?!
让我来告诉你你能坐上这个位子的真相吧!
那日逼宫之时,我曾试图与大哥联手。
我以为他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才看不清你的险恶用心,只要认清事实,自然会答应与我联手。
所以,我揭发了你的所作所为。
我是真心想帮他,我小时候地位尴尬,曾经一度受人排挤,是他在这时候出现,对我说,你去干这个去干那个。是他不着痕迹的解决这种排挤,是他让我真正有了用武之地!他是我的大哥!我唯一的大哥!除了母亲便只有这个人对我最为亲近了!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可他居然骗了我!装作深恶痛绝的样子答应与我联手!却趁机抓了我!
直到最后他才告诉我,其实他早就知道。
知道你包藏祸心,知道你暗中谋划!
一切的一切,他早就知道!
但他什么都不曾说,什么都不曾做,只是等待。
等待你有朝一日回头!等待你忽然良心发现!
他对你如此,用情之深,感召日月,而你又是如何回报于他的?
背叛他,囚禁他,栽赃陷害他!
事到如今亏你还能在这里恬不知耻的说什么问心无愧——!
淳的质问如洪水般滔滔不绝的涌来,我用力攥紧手心里的断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隐藏在朝服下的颤抖。
我沉着脸道,你这样扰乱大典,就不怕我处死你吗!
淳无所畏惧的笑了,今日我既然能来到这里,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其实我根本不怕死,我只是放不下母亲。只因我死了她会伤心,但我若不死,恐怕迟早会连累到她头上!
所以,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你我一劳永逸的法子!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将里面的东西一口气服下。
我认得这个瓶子。
那一年淳曾将它交到我的手里过。
里面装着一种毒,不会致命,却能混乱神志。
若一口气服尽,即便是再精明再清醒的人,也会在转瞬间沦落为混混沌沌的痴儿,听人任意差遣。
淳服完,问,现在你可满意了?
我不可思议的瞪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我要向天下人揭发你的罪行!
可你明明已经自由了!明明有机会和你的母亲重新开始生活!为什么不珍惜!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仇恨!为什么!!!
那你呢!他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曾放下仇恨!
我无法回答。
过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其实,我是真心想要放过你。
他抖着肩膀扭曲的笑了。
若是果真如此……那就放过我的母亲吧。
说完,他便一头栽了下去。
跪在下面的群臣一阵骚动。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闭上眼睛,攥紧手心里的断木,直到深深吸气,才能睁开眼睛,高声喝斥道,这大典还继不继续了?!
宗正寺卿终于反应过来,命宫人将淳拖走,宣布百官开始行三跪九叩之礼。
下面的官员如潮水般一波波的涌来,下跪,叩首,三呼万岁,又一波波的退去。
方才吸入的空气中带着浓郁黏腻的香气,厚厚的积在胸口,叫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很久很久以前,百恭曾经对我说,绍熙,你只是善于隐忍。你不是菟丝也并非女萝,你是那即将长成的苍柏,总有一天高穹会见证你的伟岸与挺拔,大地会了解你的广阔和深远。大宣的人们都会希冀你的庇护,因为你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王者。
百恭,现在,我终于如你所说,扫清了一切障碍,爬到了大宣的最顶层。
你听到了吗?这三呼万岁的声音?
你看到了吗?这臣服于我的人群?
若你还在,可会为我骄傲自豪?
……
其实,百恭,你知道吗?
虽然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人间罕见的珍宝,在世人眼中,如此光鲜,无上荣耀,但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用这一切换回当日的时光,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再遗憾。
我登基后,定年号为桓庚。
淳醒来后成了痴儿,即便如此,他的母亲依然求我放他和她一起去民间生活,我没有理由拒绝。
登基最初的十年,是政局最为动荡的时候。
大宣乍看上去富饶强大,然而只有真正接手,才会看到其中满布的沉疴旧疾。而父王当年定尊佛教为国教的举动又为之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一方面,广修寺塔,施舍钱财,需要耗费大量钱财,另一方面,举国上下寺院过度膨胀,占田夺人之事时有发生,大量僧侣无需课税,国库日渐空虚。
对于如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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