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怎么了?”杨晨接收到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
我险些把心思讲出来,猛地记起我们之间是不能讲要紧的话的,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挂断了电话,重新在上帝与野兽间徘徊。
大约九点多,电话铃又响。
我以为尤忌终于懂得怜香惜玉了,忙调动起林黛玉痴缠的看家本领———眼泪与叹气。眼泪因尤忌看不见的缘故可以省去,叹气的质量更为重要了。叹气伊始要气运丹田,徐徐而上,口微张,气流出口时要先强后弱,强中有弱,以强示弱,及至细若游丝。林黛玉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那么叹气至少要让听者的心酥痒难当才行。
准备就绪,接通了电话,并不讲话先叹它一口气再说。然后款款地等尤忌开口。
“芳老师,你怎么了?”
杨晨的声音传过来惊得我好似夜半遇鬼,不,是鬼又沦落成人。因为人遇到鬼产生的可怕远不如鬼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变成人来的恐怖。顾城有诗云:十二点的鬼,小心地走路,生怕一个跟头,又跌回了人。
我羞辱难当,踉跄地道:“老师供血不足,有些气短。”
然而他这么晚打电话也不会没有原因,遂问道:“你还没回家么?”
“我家没人。我忘带钥匙了。”
“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都去打麻将了。”
我叹气。什么父母嘛,真差劲!“那你可怎么办啊?”
“没什么,我去泡网吧。”
再叹气。原来儿子也没强到哪去。
“老师,你可不可以陪我聊会儿天,在网上。”
上网聊天?这可是学生的大忌。更何况我是老师。然而总比他去胡作非为强,遂道:“好吧。在哪?”
“在缘分的天空里,我的网名叫蓝色男孩。老师,你快么?”
我与电脑相距不足三步,加上开机上线的时间不过一分钟,应该算快。
“老师,过会儿见。”
进入了缘分的天空并不见蓝色男孩。我的网上ID原本叫女人二十四,单从名字上就可知性别,年龄,省去了许多口舌。聊起来也可以直奔成年人的话题。不过总不能在杨晨面前强调我的性别,得另换。“高校教师”?有师生恋的嫌疑;“山村教师”?土气十足。
看看公告栏里;“蓝色男孩”已进入本聊天室。少不得借你的名字用一用罢。我更名为“blueboy”。这颇有些文人的作风,偷之示之以不偷。而我技高一筹躲在外文里作案,不受中国政府的管辖。而且更高明的是“blue”不仅有蓝色的意思,还可以理解为忧郁。你说我盗,那是你想歪了,我本是叫“忧郁男孩”你能耐我何?就像市面上的武侠小说,落款为金庸巨著,你以为是金庸的巨著,非也,是金庸巨的著作而已。
“是我啊,借你的名字用用,可以么?”我没有偷盗者的天赋,未打先招。
“亲爱的老师,没有关系,请您慢用。”杨晨礼貌周到而且颇通阿谀之道。那句“亲爱的老师”叫的我浑身酥麻。
“天很凉,你在网吧里不会冷么?”我小示关心。
“还好。只不过太吵,烟味太浓。”
我想像力过人,登时觉得胸闷气短;“你的父母不像话,一点也不关心你。”
“也不怪他们,我也不是个好儿子。我总夜不回家,有一段时间我自己租房子住呢。”
杨晨挑逗起我的好奇心,道:“你不向家人要钱,那么从哪里来的钱呢?”现实是残酷的,钱是现实的一部分。
杨晨久久没有传消息过来,我猜他在写自传。
这当,不断有妙龄女生来向我示爱,不,是向blueboy示爱,我只是代为接收。“我一看见你的名字就心跳,我们做个朋友好么?”这个女孩让我疑心在没见到这个名字以前是个死人,心都不跳的。
“我叫赵梅,十八岁,你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这哪里是聊天,简直就是征婚。不过女性由足不出户进化到主动求配确是达尔文所料不及的。
“我是美女。你要是帅哥的话,请回话!”美女这样的话是要别人赞的,由自己口里说出来就像三伏天变味的醋,酸中透着臭。
不过下面的这条信息惊得我连忙捂住了嘴。
“你的唇微张着,我小心地靠过去……”这省略号令人联想到可怖的事情。我的贞洁已失去了大半,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杨晨恐怕也未能幸免,仿佛字也在发抖,断断续续道:“老师,这里太……比侏罗纪公园还……我们到QQ上聊吧。131502467,快逃!”
QQ上确实安全多了,你尽可以不理会外人的骚扰。除了短促紧迫像报警器的呼叫声,一切尽如人意。
杨晨向我发出了二人世界的请求,我犹疑地接受了。后来才发现原来二人世界也是一人一间房,才放下心来。
“老师,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可能是我运气好吧,认识一个商人。他知道我是学生没有经济来源就资助我,定期汇钱。”
我有些不信。雷锋都仙逝多年了,难不成他的精神还活着?
“那要是我认识了他,他也会这样帮助我么?”我嗫嚅道。
杨晨打出一个大笑的脸符:“亲爱的老师,你可以试一试呀!”
这当,有个叫“半生缘”的头像不住地闪动,闪的我的脖子都酸了。我怕他借尸还魂跳到我面前理论,于是发信息给他想让他歇歇吧。
不料此消息一发,我登时被人从线上踢了下来。
待我再上线时,杨晨愠怒道:“老师不专心,同别人聊。”
我不信他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硬着头皮道:“没有啊。”
“如果没有怎么会下线呢?二人世界有了第三者就不灵了。”
我恍然大悟,自己实在没有说谎的天份,却对二人世界的发明者敬意顿生。想这样的机关如若能在男女问题上推广,天下准太平了。
“老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在几小时之前我最大的愿望是与尤忌冰释前嫌;在几天前还奢望过与他与子谐老。可如今已没有那份自不量力了。也或许我需要的不是尤忌,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初春的虫活络筋骨,懒懒地那么一翘,惊喜着自己并未被隆冬残蚀———就像现在我在说而有人在听。
可是这些话像瘫痪的人的身子只能在我的心里终老。我恨不能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同你无所顾忌的讲话———可是不成。
“我还没有想好,那么你呢?”我感谢自己的手指没有偷听到心的对白。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
“长大可有什么好呢?我倒是想再回到十七八岁,背着书包上学堂。”
“老师别。如果你变小了,而我变大了,我们岂不还是有差距么?”
我心里一惊。杨晨的这句话好似路中央的石头,白天不怎么地,到了夜晚就威力大增。
我小心地绕开它道:“你父母还没有回家么?”
“我刚打过电话,还没有。老师,你一般几点睡觉?”
“十点。”我老实回答。再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怎么,居然破戒了?我有一种恐慌的窃喜。
“老师,真报歉打扰你这么长时间。你休息吧。”
“那么你呢?到哪去?”
“总不会没有我呆的地方,你放心吧。”
我恨不能说到老师家来吧,讲出来的却是:“如果一小时之后还没人一定要与我联络。”
史湘云有择席之病,林黛玉错过了困头便睡不着。我是兼而有之,所以这一夜好似炉子里怕烧糊了的白薯不住地翻个不停。
《麻辣恋人》十六
第二天早上还未到六点便接了两个电话。第一是杨晨问我昨夜是不是没睡好。我答道还不错。这个“不错”并不是好的意思,而是说他的推测是对的。我反问他在哪里过夜,他起先不肯讲,经不过我的劝诱坦白道一夜都在网吧里,并不曾睡。我怪他不与我联络,后来又绝望地想他是对的。
第二个是尤忌的电话。我以为自己会激动得无法形容,可是搜索全身也不见激动来,疑心昨夜透支掉了。尤忌问我还生气不,理想中是被我吐成满脸花,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料我平静地说不,我的反应好似夜行船四周的海水,深沉地令尤忌感到恐慌,反倒说我应该生气。可是我的气同我一样深沉,并没有被他引诱。尤忌大急说晚上一定要与我见面。我随口答应了,心里却一直在盘算面容如此憔悴,不要被杨晨看出来才好。
来到学校我坐立不安,直想冲进去三下五除二上完课了事。好不容易熬到上课的时间心里又别扭起来,直打退堂鼓,想这世界上男女可以平等而老师和学生却休想平等。学生可以旷课老师就不成。
把心一横走进教室,却发现杨晨并不在。整整一天也不见他的影子,难不成他又逃学了?
下班后灰着一张脸走出校门。有人拦住了我的路。
我抬头一看是尤忌。忙把吃惊的表情换下去,脸色灰的可以扮死人。
“芳龄,我与她只是随便聊天,并没有做什么,你不要误会。”
我装做没听见,眯着眼望天,半响才道:“天又没黑,你这样来太危险。”
尤忌苦笑:“谁规定我们只能天黑见面?”
“噢,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我们属于地下关系,见不得阳光呢!”
尤忌不喜欢看书所以不欣赏黑色幽默,急道:“你要讲理,我没骗你。”说着来拉我的手,我忙避开。我自知自制力不强,与他的肉体相接触保不准会答应做小。
“尤忌,我们的交往必须有一个原则,”我郑重道;“无论哪一方都必须坦白。你可以喜欢别人,但在故事还没开始之前我有权知道。反之亦然。”
我奢望着尤忌会怒骂道:“不会有别人,我只要你!”然后狠狠地打我一巴掌,打痛了我也不在乎———可是没有。
尤忌郑重道:“我答应你。”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不愿为爱情而牺牲自由。这样的交往前提残酷得让人心酸。变心的人在我们之中不仅无罪,而且不会背负良心上的谴责。不过现实点也好,毕竟这个世界容不下童话。
那一晚我们说的话比这些天来加一起还要多,只是气氛客气的有些不自然,仿佛两个老相识在排练陌生人街头偶遇。尤忌不小心碰了我的左臂,慌得他一个劲地陪不是,好似我会割臂以示贞洁。我开始疑心其实以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