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桌上,虽然觉得很无聊还是继续翻着赤川次郎的“三姐妹侦探团”。突然被什么东西敲中头,白白的纸团落在桌子上,打开来看,上面写着,“白痴”。
“为什么只跟我说话呢?”我们骑机车往阳明山的路上,我问图书馆的女孩。
她紧紧抱着我的腰,大声像对着风吼地说,“因为”,然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到擎天岗时已经接近黄昏,有些冷起来。“还要上去吗?”我问她。女孩藏在围巾后的脸被风吹得红通通的。点点头。
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正在落下的太阳因此显得豪华极了,像古代中国紫禁城在皇帝下朝回宫后点起了惊人数量的火把似的,站在山头上四顾,残余的日光与山中岚气混染出各种不同的颜色。
“因为,”坐在草地上的女孩突然说话了,她的瞳孔反映着夕阳,看起来竟然像彩色的。“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希望你能紧紧抱着我。”我正想笑,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安静地继续听下去。
“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与你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突然像是冬天穿毛衣时被静电电到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好奇怪你那么平凡的样子,普通的T 恤运动裤,一头不太听话的头发,也不是什么惊人的五官。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吸引我的地方。简直就是那一刻你的灵魂突然伸出手来拉住我的灵魂似的。”
图书馆的女孩把辫子拆开来,然后把长发藏进围巾里,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表情十分温柔。我突然觉得心里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像一个色情狂一样,每天都疯狂地想被你紧紧地抱着,抱到快要窒息的程度,然后你的嘴唇吻着我的脖子。我不断想象跟你激烈作爱的情景。”她抱住膝盖看着远处的山,身体轻轻地前后摇晃,“我这一生也算见过不少男生喔,如果不怕自夸的话,也曾经被帅得一塌胡涂的男生追过。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有这种被打昏的感觉。”
“被打昏。好可怕的感觉。”
“对呀,我现在真的希望自己昏倒了。”
“为什么?”
“这样的话,你就会像电视连续剧那样抱着我摇晃我喊我的名字,看我还没醒来,你会好紧张,然后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爱你,然后你就会吻我。非常非常温柔地吻喔。”
“像这样子吗?”我拨开飞散在她脸上的头发,俯身轻轻吻她。女孩的长发被大风吹开了,缠绕住我的脖子和手,风里有一种青草和夕阳的味道。为什么我会那么想亲吻图书馆的女孩呢?很多很多年之后,每次走进一个图书馆的深处,或是闻到青草与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时,我总会想起图书馆女孩嘴唇的触感。
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种绝对的青春的甜蜜一生只有一次的。我以为这些不过是人生的风景,像坐火车一样,过了山洞之后,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久很久之后我再回头去看,发现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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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联考放榜后,林国正考上台大医科,阿义台大农推,阿成跑到世新念观光,我台大兽医。从高中时那次打了林国正后,我们就不曾真正谈过话。连到台北来念书,有时在校园里碰到,也只是点点头。
从成功岭下来,真正开始上课,已经是十月的事了。那年台北下了许多的雨。我每天从宿舍走到兽医系馆上课,下课之后再一个人穿过宽广的校园,到巷子里的“唐山”或现在已经不见了的“黎光”随意读些什么书。有时学校活大礼堂会放电影,我把湿漉漉的伞放在外面的水筒里,踩着因进水而发出吱吱声的凉鞋,小心翼翼找到第一排的座位坐下。
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奇士劳斯基的电影,在活大礼堂看了他“十诫”系列中的“爱情影片”和“杀人影片”,和后来的蓝白红三色系列。
坐在第一排看电影并不是很舒服的位置,总有人会从两边的大门出入,一开一关间哗啦啦放进许多光线,屏幕顿时花掉半边。有时主办社团的学生或工作人员会在屏幕旁调音响,走来走去的。而且仰着头看电影常令人觉得疲倦。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还是都选择坐在那里。一整排座位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太响的音响和太宽的画面竟然给我十分宁静的感觉。在那里,只有故事和我自己而已。黑暗和屏幕的影像及仿佛贯穿脑子的声响带给我很大的安慰,身体啊手啊脚啊什么的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灵魂,灵魂和灵魂低声喃喃互相诉说些什么。
一次看到漫画“小叮当”作者藤子不二雄其中之一藤子A 不二雄监制的日本电影“少年时代”。后来我曾跟图书馆的女孩提起这个片子,图书馆的女孩说她是在有一年的国际影展看的,看完之后躲进厕所里哭了半个小时,出来时发现下一场又开始演了,便混进去再看了一次。
当然,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图书馆女孩的。独自在黑暗中看着仿佛全世界男人都一定经历过的那样的少年时代的故事时,被开启的记忆和其所带来的温暖与悲伤,像河流一样从银幕中流到我身上来,我呆呆坐在那里,领受洗礼似的。
电影结束后,活大礼堂的灯亮了起来,我发现林国正坐在我隔我两个位子的地方。他转头看见我,露出白白的牙,惊讶地笑了。
“我刚送阿美去车站。”我们一起走出活大礼堂时,林国正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跟,边走路边说了这句话。
“阿美来台北啦。”阿美高职毕业后留在高雄工作。
“嗯。”
“她最近好吗?”
“还不错吧,”林国正说:“我也不太知道。”
我偏过头看他一眼。林国正浓浓的眉毛正微微皱在一起。
“阿宏。我交新的女朋友了。”他停了一下,我安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学校护理系的,上次去拉拉山联谊的时候认识的。”
“你跟阿美说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七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来,工友使劲敲响傅钟,当当当当多急似的。我心里跟着算,总是算不清楚到底傅钟一共是几响。已有提早下课的人骑脚踏车从我们身边急急穿过。
“喜欢一个人真是奇怪的感觉。一下子就觉得喜欢了,却又一下子觉得不喜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一点余地都没有。”
“这种事我可一点都不了解。”
“还是你好,总是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不会伤心也不会害别人伤心。”
“说得也是。”
“阿宏。你去帮我说好不好?”
“说什么?”
“你帮我去跟阿美说,说我已经变心了。我没有办法告诉她,我怕她会受不了。”
“这种事,”我深深吸一口气,“这种事要你自己说的,我没有办法喔。跟你在一起的那个阿美是一个独特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的阿美,她跟我认识的那个阿美不是同一个人。你们的关系对她而言,有着一组像是密码的东西,身为外人的我,对于这样的东西,完全无能为力。”
“我懂了。”林国正沉默一会后点点头说。
走到分岔路口,林国正说他得回宿舍念书了。
“阿宏。”他突然叫我。
“什么事?”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笑起来。“这我倒不清楚。”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真的是难得一见的好朋友。”
“好吧。”我说,“谢谢。”
第九章
大一抽完宿舍,学校来了个通知,说你已抽到学校宿舍,请于几月几日之前自行到有空位的房间寻找床位,之后向教官登记。
我背着装有内衣裤盥洗用具马奎斯小说的袋子,提着吉他。慢慢走在炎热得不得了的校园内。小福前空手道、摄影、舞蹈、童军、雄友、建北、大陆、国乐、吉他等数不清的社团摆着复杂拥挤的摊位,不时与舞蹈社跳舞的女生相撞,吉他社架起麦克风,自弹自唱“恋曲一九八0 ”。在学校里走路、骑脚踏车的学生来来往往。和我一样刚从成功岭下来的男生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露出的脑袋与脖子交接处仍是青白一片。
我在树荫下放下东西,拉起T 恤擦汗。
这就是大学了。深深呼吸的话,有一种节庆的、期待的空气哗啦啦灌到身体里。
虽然多年之后,我会因为人世间种种纷扰,生出对于生命的无奈与倦怠感。但只要静下来回视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进大学中的我。仍会因为当时所触碰到的,时代大气象的非凡,和对于自己即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期待,而激动不已。
那是简直像卡通“七龙珠”中悟空刚刚出生,初初获得筋斗云和金箍棒的时候,小小圆圆灵活跳动,前面的道路有着许多幸运和挑战。“前进吧,悟空!”晴朗无比的天空似乎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敲了许多房间的门,坐在桌子前念书、从床上坐起来或正在做俯地挺身的学长都回答,“没有床位?。”不论那一个宿舍都一样的,走廊放满了鞋子,阴暗潮湿充满了特别的气味。已经觉得好疲倦了,走到男八舍104 房前时,我想,这一间再没有位子,就去外面租房子好了。
打开门第一次见到大郭,心想完了,死路一条。他背对房间里唯一的窗子,逆光一张又高又远黑黑一张脸,穿著似乎年代极久远的美军陆战队迷彩大外套,声音像从天上来的。“学弟,找床位啊?”口音很怪,像大陆人。
我想说,啊对不起,走错房间了,然后转身把门打开,永远离开这诡异的学校宿舍,随便去外面找个再小再烂的房间都好。但在我来得及开口前,这个像大猩猩的人已经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沉重得像被雷公不小心掉落人间的鼓槌击中般。
“来,过来让我看看你。”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揽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