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走?”
“人家一个名教授,待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做什么?他早就该走了。”于德立说:“你没看见方明和何艳霞成天跟在他屁股背后?等把这些‘青年骨干’带出来,估计他就走了。”
“带得出来吗?他们以为听几节课,就能学到牛教授的本事?”我说。
“张纯也要走了。”
“为什么?”
“跟牛教授不和,牛教授嫌人家是半路出家,没有法律思想。”
张纯也是为数不多的好老师之一,我们喜欢上他的《国际私法》,听他讲精彩的案例。他是G城的大律师,还是英国什么跨国公司的法律顾问,在实务方面经验丰富。虽不是学法律出身,但我觉得张老师很勤奋,肚子里有货色,不是滥竽充数之辈。牛教授不喜欢他实在是偏见。
“其实,待在我们系有什么好,M大有正规的法律系,哪像我们,杂牌军!”
“唉!”我叹口气说:“好老师都走光了。”
“反正我们只有一年的课了,大四实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大四实习?”
“反正也找不到老师给我们上课,不如早点放羊,大家清闲!”
他们与我,一样的处境,一样的苦闷。跟别的朋友还能倾诉烦恼,还能听到旁观者的意见。但是,如果大家都是深陷迷局,不但安慰不了对方,反而更加苦闷。烦躁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能让本来就脆弱的神经中毒,让生活显得更加无望。
唉,在这个学校来来去去的学生们,就像一部机器中的小零件,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表面上看是祖国的花朵,欣欣向荣;其实我们微小得像尘埃(我是火星来的尘埃,嘻嘻!),没有一个领导愿意听我们的意见,没有一个大人愿意了解我们的内心,他们只要一切按部就班,能够维系表面的繁荣就行了。
所以,不要相信道貌岸然的人讲出来的冠冕堂皇的话,既然要文凭就不要期待别的。谁说学校是象牙塔?也许,人生的许多东西,都要在课外寻找。我只希望老师不要再用考勤把我拴在乏味的课堂上,毕竟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三十七、独立小桥风满袖
我把书送给牛教授,就死了亲近他的那份心。我找他谈话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现在我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如果他看得懂《小王子》,他一定能看懂我。我做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遗憾,他不搭理我,是他的损失。
我又恢复了内心的平静,既来之,则安之!我对学校再不满,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要改掉怨天尤人的习惯,能逃的课我就逃,不能逃的,就把老师当成唐僧,我在下边背我的单词。别人谋财害命,我只能拼命抢救我的财产。
“你在干什么?”自然科学概论的八婆老师用书重重地拍我的桌子。“上课不好好听课,看什么英语?”
妈的!我真想骂人,上课这么多人聊天你不说,这么多人逃课你不理会,我乖乖到教室给你充场面,安安静静写我的单词,碍你什么事?但是,我隐忍着,我的小命还捏在她手里。她万一整我,让我考试过不了,那就太憋屈了。她曾经凶巴巴地扬言:“你们别以为这是考查科目就不好好听,你们不认真,我就让你们补考。”
我忍着气,我本来要去听《外国法律思想史》的,是谁误传消息,说今天有课堂作业,倒霉透顶!
下了课,我郁郁寡欢,和周雁一起下楼。教学楼外边的公告栏有则黑色的海报,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很多人围着看,我们也挤了进去。
儒学的命运
——×××舌战群儒
主辩:×××教授
……
×××就是我们牛教授,他一直在课堂上批判儒学,说儒学造就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奴性人格。这么煽情的海报,在我们学校是第一次。我们学校都是一些枯燥无味的讲座,教授们用来混学术资本的,根本不管我们在下边昏昏欲睡。这教授与教授之间辩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可惜没有乔玉荣老师,我觉得乔老师中肯沉稳,真希望他跟牛教授比试一下。
“今天下午呢,你去吗?”我问周雁。
“去看看吧。”
我打了饭,回到寝室,师妹们都在吃饭,我问她们看见海报了吗?我极力向她们鼓吹牛教授的魅力,叫她们一定要去听。
下午,也许是早上海报太煽动了,黑色的海报上覆盖了黄色的海报,标题改成了“儒学的定位及现实意义”。不过,估计很多人看到了“舌战群儒”这几个字,我和刘月吃完饭就到“田家炳”三楼多功能厅抢占位子,门还没开,外面已经挤满了人。我们从五点半等到六点一刻,门终于开了,我们随人流蜂拥而进,抢占了前排两个座位。杨爽也来了,她没有抢到座位,就跟我挤在了一起。
辩论会六点半开始,主持人有两个,女的我见过,叫李艳,我大一时她大四,在系上的辩论赛决赛之后,她和几个同学代表本科生与研究生进行友谊辩论,表现了很好的口才,后来考上了我们系的研究生。至于那个男的,首先形象不好,个头不高,长相猥琐。外貌尚在其次,顶多是杀风景而已。他更丑陋的是行为,一点风度都没有,李艳话没有说完,他就截了话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反复强调今晚是对话,不是辩论。
牛教授首先发言:“春秋战国时期,由于众多诸侯国的对峙造成了专制政治巨大的裂痕,而专制政治的裂痕又成为精神自由的沃土。于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中国的大地上处处盛开着思想之花。儒学诞生之初,它的信众不多,不过是诸子百家中的一个学说而已。就连儒学的老祖宗孔子老先生,都常常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但是,儒学经过董仲舒,经过程朱理学,经过几代人的腰斩改装,终于磨去了自己的棱角,一跃而成为专制制度的指导思想。从此之后,专制政治与儒学便结成了铁铸的政治同盟。程朱理学与高度专制政治的结盟,使儒学获得了由暴政卫护的终极真理的地位。在终极真理的光环之下,儒学要求每个思想者跟自己一个声音,它借着专制权力,向卑躬屈膝的人们许诺,‘你们顺从我,就能拥有世俗的利益。’在利益的诱惑与对专制暴政的恐惧之下,创造性的思维的能力枯竭了,进取的意志力丧失了,剩下的只有奴性的人格——对于世俗的专制权利和对于精神的终极真理的双重奴性。
“历史的悲剧并没有就此止步,命运还要经历比堕落为奴性人格更深刻的惨痛。原因就在于儒家道德的法律化。儒学不满足于被屠刀卫护,它自己就要成为屠刀。在儒学的意义上,道德法律化的实质就是,运用暴虐的国家强制力迫使人们成为至善至美道德的专制权力的忠顺奴仆。道德法律化就意味着,要用铁与血的方式迫使大多数人做他们没有能力做到的事。……”
儒学这方的阵营,是临时凑合的。刘教授一再强调她今天坐在台上是被逼的,是牛教授点名的。她不是儒者,而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员。然后用了四十分钟时间,给我们上马哲课,并且“拖堂”七分钟。
余教授出差未回,一个叫王什么的研究生代他出席,眼睛一直看着天花板。
杨教授表现平平,不过还算有风度。
和教授一直保持着“蒙娜丽莎的微笑”。“不叫的狗会咬人”,她最后的陈述是在大家的极力要求下作的,“某老师的语言很华丽,我就想,真理是不是在华丽的语言中?某老师的语调很优美,铿锵有力,我就想,真理是不是在铿锵的语调中?某老师激烈的观点,就像给儒学做了一块裹尸布,这还不够,他还用他华丽的语言做成宝石,给儒学下葬……”
她总结得很漂亮,也很精彩,比起牛教授的咄咄逼人,更加容易让人接受。牛教授,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有诗人的气质。优美的语言和熊熊燃烧的激情,但他通篇都在陈述观点,没有合理的严密的逻辑论证,给人言之无物的感觉。从他的陈述中,我听得出,他并未深刻地了解儒家文化的内涵,所以他的批判是空洞的,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我不喜欢它,就看它不顺眼,我觉得它应该灭亡。”我也没有研究过儒学,自问没有资格与他在台上辩论,但是他的观点说服不了我。场上的掌声大多是给他的,因为他的话很煽情。
但是,在我看来,大家是为他的风度折服。在公众场合,一个有肚量的人,首先要有容人之量,要能容纳不同的观点,听别人说话,这是礼貌。“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而那个男主持,据说是历史系的研究生,他本来应该站在中立的立场,却像一个跳梁小丑。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儒学的席位上,对着牛教授大放厥词,进行人身攻击。说牛教授应该染红头发,披上西方的外衣。儒学那边的辩手都不怎么讲话,他一再叫嚣,下面开始起哄,平日我觉得在台下吹口哨是不礼貌的,但此时听来无比悦耳。男主持就站在台上与观众吵架,说我们没有容人之量,说我们不会鼓掌。我手中没有香蕉皮,要不然我肯定砸他脸上。男主持向牛教授请求说话的权利,牛教授说:“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不是立法者,你应该问主持人给不给你这个机会。”结果男主持一讲话我们就起哄,他实在讲不下去,就把椅子搬到台中间,叉着两条腿,看着天花板,打瞌睡。在他衬托下,李艳显得格外大方得体。
从学术辩论的角度来说,这场辩论不精彩,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