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再现了一个久远的梦境,他记起来,那个深夜她独自站在窗前,铃兰草的香气弥漫,照在她单薄身体上的银白月色……还有那个窗户上的‘夜’字。
怪不得她对他永远是空洞的笑着,怪不得她会偶尔的恍惚,怪不得他几乎从来感觉不到她的心……
“我知道在济安堂旁边有一所院子,名义上是苏极夜的,实际上是你买下的。”轩辕司九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暴戾之气愈来愈浓,猛然一把掀翻了桌子,寒声道:“你在那里和苏极夜幽会是吗?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碗碟的碎片火花般四射飞溅,菜汤沾了安安的月白纱的旗袍上。胸前湿了一大片,月白色的变成了姜黄的。
她踉跄的起身,看着自己,突然一阵恶心。
手中的照片被狠狠地攥的皱成成一团,她深深的呼着气,又渐渐地松开了,然后又把它攥得皱了,在手心捏得紧紧地不放。沉默许久,才缓缓吐出干哑得几乎不成声音的声音。
“你不要污蔑他……什么幽会?那所院子只是……只是……住着我的一个亲戚,极夜……他替我照顾而已。”
“什么亲戚?”
“……是我的远方亲戚,身体不好又染上了烟瘾,我总不能……”
“什么鬼话,你自幼就卖给顾昔年,那还有什么亲戚?”他的目光冰冷得似要刺穿她,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仿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确实,是我的亲戚,信不信由你。”
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她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颤抖得无法自己。
“是吗?那你就亲自去去问问那个你称为亲戚的女人和苏极夜,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望着她的眸中波光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说完就一把拉过安安往外走。
佣人们早就闻声,全部悄悄地踮着脚散了开去,只有红云留在餐厅门口,她对轩辕司九向来是极为畏惧的,从来不敢近前,但此时看到安安一身狼狈踉跄着被拽了出来,忙白着脸拉住安安,抖着声音道:“九少,你就是让小姐跟您走,也得容小姐换身衣服,这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轩辕司九似乎没想到会有人阻拦,显然是一惊,但不看红云,两颗眸子只牢牢地钉住着安安,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此刻的安安,像被暴雨打落的花,几绺凌乱的发贴在脸上,身上的被溅的湿漉还没凝住了……污渍鲜明得像是他心口上的痛一样。
红云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了。
“是应该换件衣服。”然后,轩辕司九缓缓放开了安安,薄薄的唇际杨起了一抹可怕的弧度,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也许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安安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是狰狞的笑脸,那一瞬间里,绝望在体内破裂开来,淹没了全身。
直到把她拉进了卧室,红云这才敢开口,额头上的已密密的一层汗珠。
“小姐,怎么办?”
“打这个电话找风晓,也许……也许……冲着何宁汐的面子,一切还能挽回……”
安安伏在梳妆台上,就近拿起眉笔,飞速的写下来一个电话号码。
接过了电话号码,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红云忍不住便又道:“这样就可以吗?”
安安把手按在胸口上,虽然觉得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知道是烫伤了,心里却惚惚恍恍的,只觉得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何风晓已经睡熟了。接完了电话,他连忙穿衣服起来,连司机也顾不上叫,拿了备用钥匙就往外走。
刚走到楼下,便看到何音晓好整以暇的坐在沙发上。
“哥,大半夜的不睡,怎么还急急的要出门?”何音晓看见他也不惊讶,嫣然一笑,三分谋算、七分调皮、十二分的娇俏:“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把哥哥你这时候叫出去?”
“跟你没关系。”何风晓的心紧跳了两下,但不愿跟她纠缠,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经过。
快到门口了,她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那就是跟顾安安有关系了,是吗?”
何风晓的身体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转身,平静地凝视着她,面上浮起了浅浅的忧郁,语意迟疑地道:“你做了什么,音晓?”
何音晓依旧笑着,眉宇间讥讽与唇际的笑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她抬手掠了掠发鬓,才道:“我做了一个女人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所能做的一切。”
何风晓沉默了半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才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你太任性了,害人者终害己,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何音晓突然发现,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遍布着痛苦,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倏地站起身,收起笑意倨傲的抬了抬尖尖的下颚,冷笑道:“哥,你这些年就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难得见你还会发火,可见顾安安的魅力真是不小。但是,我是你妹妹,我才是你的亲人,我希望你不要破坏我的计划。”
何风晓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上前去摇醒这个已经被嫉妒冲昏了理智的妹妹,可是他的身子身微微晃了一下,终究没有动。
何音晓也定定的看着他,但是她不能确定何风晓是否在看她,因为,那双比女子还要美丽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茫然如水,漾起一丝一丝的涟漪,慢慢地渗透夜色。
然后,何风晓转身出了门,临出门前回头望了何音晓一眼,欲言又止。
佣人上添了一杯热茶,何音晓把玩着茶杯,心绪不宁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窗棱上涂了米白色的漆,暗赭的窗帘只拉下了一半。
她就这么一直发着愣。
今夜似乎特别地冷。
何风晓来到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监狱此时已经戒严,护卫的侍兵荷枪实弹的在夜色中站的笔直。藏青的戎装,正是轩辕司九的近侍。一见了车子,立即持枪拦住,枪尖上的刺刀,在车前的灯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
他下来车,东侧院一排倒座房,值守的军官认得他,走出来立正行礼,恭敬的说:“何少爷,这么晚了还要进去看什么人吗?今日恐怕您要白走一趟,上边已经下了命令,这里戒严了。”
何风晓板着声音冷冷道:“九少在哪?家父派我,有些东西必须得亲自交给他。”
那人一愣,轩辕司九在这,旁人是并不知晓,何宁汐又是其眼前的红人,能深夜找到这里来,必定有要紧事,他不敢耽误,忙道:“请您稍后,我去通报一声。”
何风晓便在夜风里等着,点起了一根烟,烟燃尽了那人才出来,把他请了进去。
昏暗阴冷的牢房里也布有岗哨,比平日更显森严。
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因而非常潮湿。只有一两个小小的窗孔可以透气,但窗孔是开在高高的囚犯举起手来也够不到的地方。借着一点昏暗的油灯,可以看到走廊里灰色粉墙已经发了黑,耗子、蟑螂在黑暗里慢慢爬动,囚牢里的每一个牢间都关着人犯,有的在呻吟、有的在狂叫、有的如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的躺着,有的瘦骨嶙峋得跟一具骷髅差不多。
还没走到刑室门口,何风晓就听到了安安的声音,凄惨的,仿佛是用进了全力之后的脱力。
“你不要跟风晓说,不要,千万别说……是我叫人通知他来的,你不要跟他说……”
她的温柔,她的隐忍都已经不复存在,只余下满眼的惊惶,和额角细密的汗珠。
刑室内只有一盏灯,风从室内的窗子吹进,灯吊在摇晃着绳端,像是一个破败座钟的钟摆。人的影子在地面上同样的摇摆不定,仿佛实在波涛上。一边的墙上摆著一排排的型具:皮鞭,夹棍,烙铁,铁链……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还留有暗红色的污痕。
另一边一张案几,和两张太师椅似是新搬过来的,满面疤痕的女子坐在右首伏在桌案上喘息着,印度绸的旗袍上已经有了几条细长的裂口,仿佛是挨了几鞭,但并不严重。
苏极夜被绑在石柱上,身上亦是些许的鞭痕。
顾安安双手撑在几上,还保持着一个恳求的姿势,但看到何风晓走进来,面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身子泛起了不可抑制的颤栗微微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轩辕司九正襟危坐,目光专注在安安身上,象是没有看到何风晓一样,隔了半天才指着一旁的疤面女子道:
“风晓,你看看,你可认识她?安安说她是顾南南。”
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灯光在动着,却带着阴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疤面女子陡然的一颤,头却垂的更低。
安安被绝望湮灭了眼更加的黯淡了下去,仿佛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但却发现那水含着剧毒一般带着浓浓的悲哀。
她扑到了他的怀里,白玉般的手指痉挛似的扯住他的衣领不放,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灯光的影子落入她的眼眸,希望和绝望参杂的迷乱着:“风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何风晓仿佛没有听明白他说什么,僵住了似的只定定的看着那女子。
除去遍布的细密疤痕之外,熟悉的身形,熟悉的五官……
然后,他苦涩地笑了。
“是你吗?是你吗……”
住也如何住
“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女子声音带着凄然,但是音色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他的喉咙深处涌上了苦苦涩涩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象离开水的鱼儿,无助地呼吸着岸上冰冷的空气。
多少次,曾经多少次这个声音在他耳畔想起,呼唤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