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笑着谢了声便拉着欢欢出了正厅,上了楼还能听见洗牌的哗哗声,欢欢进了房才开口道:“怎么想起来把我约在这里?我现在可还是一头雾水。”
“二姐真是忙的糊涂了,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安安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旗袍走过来,道:“这是刚从源福祥取出来的真丝旗袍,你试试看,寿星要穿的喜气一点才好。”
欢欢的嘴角僵硬地抽动,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喃喃地道:“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然后便觉得一股郁闷难舒的酸楚像针细细刺近心腹,绞绞的痛着,忙强笑着接过旗袍,走到屏风后面换上。
屋内的光线太过充足,晃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安安走到窗前放下纱帘,光线立刻柔和下来。夏日的风从洞开的窗掠进,时而拂动薄纱轻舞,室内洒满纱帘镂空的纹理,丝丝缕缕的象一袭透明的烟纱弥散。欢欢的人影映在五叠屏风上,在半透明的屏上抹下雾一般的影子,袅袅依依,却是更加的消瘦的样子。
安安的眼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呈现出浓浓的倦意,低头,修长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也没什么,这是李师长的别院,就咱们几个人打打牌,知道二姐你爱听昆曲,特地请了荣恩班来,他们的‘千里送京娘’可是一绝呢!”
再抬头时欢欢从屏风后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脸是微微侧开的,避着安安的眼,她的衣服换好了可是头发却乱了,手指抚着长长的散落在胸前的发,真丝特有的凉感在从指间渐渐渗进了心头,泛起丝丝涟漪。
“头发乱了呢,我来帮你重新梳一下吧。”
安安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欢欢此时方能够正视她的面容。明明只隔了数月,却仿佛隔了十数年,她穿着一件素色旗袍,只在盘扣处绣着一朵杜鹃,更加现出她的单薄。本来圆润的下颚现下已变得尖细,那双眼睛,本来曾是单纯快乐看着她的眼,现如今却带着些许的惶恐和同情,再不是从前。
欢欢心里无限酸涩,面上却轻轻地笑了,忧伤中糅合着些许嘲讽,就象绽放的牡丹,魅惑着人心:“难为你有心。”
她明明见到安安的唇颤了颤,此时应有言,却是无声。只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屋子里很安静,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和麻将牌清脆的声音,淅淅沙沙,象虫子在着落叶,同样啃食着她们彼此。
欢欢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安安见她一动,便跟上前,拿起梳子为她梳着发。
“这两样是我给二姐备下的寿礼,二姐不嫌弃就戴上看看。”
安安说着,打开了梳妆台上镶嵌了钿镙的红木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朵银镀金镶碧玺粉宝石花,金镶东珠耳坠,同样的东珠戒指和手链。
“说起来你的生日也快到了,还记得你和阿姐是同一天生日。”
安安替她将鬓旁的乱发都抿到耳后去,温声问:
“我那哪里是什么生日?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出生的,还是阿姐把自己的生日给了我,一同过而已。”
欢欢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朵几可乱真的宝石花,别进鬓角。
“安安,你用不着这样同情我。情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输了就是输了,并不怨你。”
镜中的凤眸慢慢地从鬓花上挪开,定格在安安的脸上。长长浓浓的睫毛掩映下,幽黑深邃的眼波不断地荡漾着,随即弯了一下,似乎是在微笑。
“再不济我顾欢欢也不至于做出伤害姐妹的事情来,当年糊里糊涂的一杯迷魂茶,害了阿姐和风晓,已让我痛苦至今……我不想再奢望什么,也不敢再奢望什么,我……已经同极夜说好,要一同离开湖都了。”
安安正拿着那东珠耳环要帮她戴上,闻言手一抖,耳环便掉到了地上。她弯身拾起,阳光下瑰丽多彩的珍珠在她的指间,沉甸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只觉得似再也握不住那浑圆珠子,然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缓缓道:“怎么?极夜要离开湖都吗?”
“你不知道?前几日严绍去了济安堂,说让他尽早离开湖都,连去英国的船票都备好了。”欢欢仿佛怜悯的看着她,然后垂上眼,一声叹息:“风尘里打滚了那么多年,我也是累了,阿姐说的对,女人总要有一个归宿的。”
幸福是如此简单而又容易得到的事。但对她们来说看似近在咫尺 ,却又那么的遥不可及。
她们有生之年都在拼命追逐着自己所思所爱,如同春日吐丝的蚕,滴落点点血泪的烛。看遍了无数尘世繁华,忍受着无尽的荒芜寂寞。夜夜都做着一个梦,梦中有他。
红木的梳妆台上似是为了应景摆着一瓶红色的绢花,上面还喷了香水,浓浓的味道,弥漫着,在这阳光渐渐消失的室内,肆无忌惮的扰乱了她们原本就已不宁静的心。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席红玉走了进来:“姐妹俩的体己话说的可够长的,楼下都开席了,只等着给寿星拜寿呢!”
她们起身下楼,一顿酒席下来自然少不得杯觥筹影,姐妹两人虽味同嚼蜡,但也都有些微醺了。
用过饭后天已经全黑,众人全都到后院里听戏,方一落座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的响起来。
欢欢虽然一向喜欢昆曲,但此时心思百转,根本无法看戏。转头看向一旁的安安,只瞧她眼睛瞧着戏台上,恍惚地作出微笑的表情,那双手死死地攥着一把象牙折扇。没有心的微笑,仿佛脆弱的灵魂在崩溃,守不住的绝望决堤淹没了一切。
欢欢拿起桌上的茶盏,一抬眼正巧看到戏台上饰演赵匡胤的武生的侧影。
宋太祖面子画得一向是奇特的,色如重枣,眉毛却是白色的,下颚垂下黑色的胡子。然而,也许是戏台上的灯光太过迷蒙,那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像极了他……
她想起在去年今日,他们刚刚在一处。早上她想告诉他今日是她的生日,可是他急急的便出了门,那一夜她等到很晚,直到熬不住睡着了,再睁开时,他已经熟睡在身边。碎金一样的阳光从窗帘漏进,他的头枕在她的手臂上,几茎碎发零乱覆在额上。熟睡的侧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却少了往日的冰冷,甚至透出孩子一样稚气来……那样子仿佛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妻子在清晨看着迟归熟睡的丈夫……而一切都恍然如烟、恍然如雾,在梦里落下……
手一抖,杯盖落在杯上,极清脆的一声。看见一旁的席红玉含笑看着自己,忙掩饰的笑了一笑说:“这武生唱得真是不错,字正腔圆,恐怕没有十年的功夫下不来呢。”
席红玉眯细着媚眼,腮上两团红胭脂更加显得她春风满面的,因为夜里风有些凉,便批了一件玫瑰紫的蕾丝披肩,她一手扯着披肩,一手极亲热抓住欢欢的手,笑道:“还是你懂行,我也就听个热闹而已。”
因为看戏所以大部分的灯全熄了,只留下几盏,昏昏的黄打在欢欢一色胭脂红的旗袍上,如意的花纹方才明显了起来。那暗花的颜色同属胭脂红,只是经纬跟其他部分不同的,望去便不很显明了。这一身衣服的工料,必是是很可观的了,何况欢欢的戴着一套东珠首饰,灯光一晃荧荧的雪白珠子更是五色流光。席红玉再也忍耐不住,那钦羡的神色慢慢的从眼角溢出来:
“这身旗袍可真是精致,不过也就你这样的人品方才配得。像我这样的半老徐娘穿了也是糟蹋了这衣裳。”
“你要是喜欢,改日我约了师傅给你也做一身,就当我感谢你有心替我做寿好了。”
席红玉连忙挥了挥手,笑得前俯后仰,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
“我们才是厚脸皮呢,本来安安说要单独为你祝寿的,我们姐妹几个正好找不到名目玩,就生缠着她,你不嫌弃我们吵就好。”
“怎么会闲吵,这可是我在湖都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将来人嫁的远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欢欢边说边有些感伤地抽回了手,抽出了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鬓上那朵粉宝石花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地抖动着。
安安一直听着她们细语,此时睇着欢欢鬓上那只华光乱窜的宝石,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刚才的酒好像渐渐着力了,一股热意涌上了她的两眼,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
“小妹,你怎么了?”
“没事,大约是喝多了。”安安只是定定的望着欢欢,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我得走了……”
转头又对席红玉道:“我醉成这样只怕送不了二姐了,劳烦你派辆车子吧。”
众人送了她们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夜雾深重连一点星光也不见。车开进来,欢欢走下台阶,转身和席红玉道别:“改天在请客好好谢谢你们。”
“感情好。”席红玉笑着答道。
欢欢刚坐进车,安安便走了过来,把一个描金的匣子塞到她手中。欢欢一愣到:“哎?你的礼物不是送过了吗?”
“这是他给你的。”
说完,没待欢欢反映便令司机开了车。
若得山花插满头
深夜的湖都没有了白日的喧闹,霓虹灯的灯光笼罩在每一片倾斜的屋顶上,每一片摇曳的绿叶上,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有一种奇异的安详之感。
只是,在欢欢的眼里,这样的安详却无法感觉得到,她只能看到手里那个描金的匣子。
酒意仿佛此时才涌了上来,喉咙开始一阵阵地发紧发干,胃在抽搐着,她紧紧的攥着匣子,渐渐的笑了出来。
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期待着,还在憧憬着……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只描金的匣子,一个锦袋,一张纸。
打开了锦袋,昏暗的车内顿时华光异彩,里面满满都是猫儿眼。
他还记得,记得她曾经说过,猫儿眼是她的最爱……
手颤抖着打开那张折叠整齐的纸,车外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