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傅宣华。”
“司令原来在这里,累老朽好找。”
傅缪年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迷境,他的笑容随即转瞬即逝,快得宣华还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终于把眼睛转向傅缪年,冷淡但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迈步离去,但走过回廊的时候,他似漫不经心的望向宣华,她看得出那是一种极为有节制的目光,隐隐的含着一点点了然、一点点怜惜……
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隐约,她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那是请来的西洋乐队在演奏狐步曲,有着一种呆头呆脑的爵士情调。宣华明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却觉得人一点一点的眩晕着。
寿筵以后,志得意满的傅缪年似乎对王公子极为满意,已经开始筹办结婚事宜,而王公子三番五次邀约,这日宣华实在推辞不过,便同他出来。
吃完饭后,王公子只说有些重要文件要她交给傅缪年,她跟着他不想却被带进了宾馆的房间。原本还可称得上忠厚得的王公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扑了上来,宣华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冻住了似的,她极冷静的抄起一个景泰蓝的花瓶砸去,也顾不上看王公子如何,便踉踉跄跄的跑了出来。
她穿过长长的楼梯,一口气跑到街上,一拐一拐的走着,低头看去,原来鞋跟不知何时断了。
她呆子一样站在街头。她的身后就是阳古最大的饭店,五色霓虹灯在夜色里明灭,每一次闪烁,都将这个阴冷的世界照出不同的颜色。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觉得安全了,但这安全感只是一刹那的,接下来前路茫茫的悲苦彻底击垮了她,毫无预戒的,她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然后她蹲下身抱膝抽泣起来,全身像在冰水里浸着,她怕……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她亲眼见到不如意的婚姻一点一点催垮母亲,记忆里的母亲美的丝毫没有烟火气。而现在她总是静静的躺在床上,带着绝望的苍白,连那一种深深的伤心。自己才十六岁,还这样年轻,一生就要这样被注定了……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过后,仿佛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低低开口道:
“怎么了?”
她头晕眼花,耳里嗡嗡直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又听到一声,她这才抬起头。
他的眼像水,有些微凉的;她的眼含着泪,是温热的。他们四目相接,就这样静默地对视着。在那一刹那,她的眼泪再次掉下来,这一天一地只有他可以让她肆无忌惮的哭。
“我迷路了。”
好一会宣华才回过气来,哽咽着开口。
他的眼恍惚了一下,才站起身,对她伸出了手:“我送你一程吧。”
阳古夜晚的风总是很大,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她抓住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是很热,仿佛一块烙铁一样,她的心就似融化一般……
他手上微一用力,她想借力轻轻巧巧站起,挽回一点名门闺秀的优雅面子,却忘记了鞋跟早就断了,脚下一个不稳,他忙伸手揽住了她。
她的发生的极好,油黑乌亮,似一湾溪水轻轻荡漾着,掠过他的手。宣华顿时对自己故意似的投怀送抱面红耳赤,他却有点恍惚,并不介意,搀了她上车。
她窘得一直低着头,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抬头时候,才发现并不是回家的路,刚压下去得惊惶不觉又喷发了出来:
“哎?我要回家,你这是去哪?!”
话说出了,才惊觉,张嘴欲弥补些什么,他的眼里已经有了一点怜惜,那样的目光,让她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终于没有说出口。
车子停在鞋店的门口,她这才发现前后都是他侍卫的车子,没等他们进去,他的近侍已经进到店里清了场。
宣华很乖觉地随了他进去,店里的老板已经迎了出来,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样子,忙嘱咐伙计拿出了鞋子来。
他只是坐在一边,点上一枝烟,深深的吸入,然后吐出。
这味道她也实在父亲身上闻到过一两次,英国顶级烟草的气息,甘香呛人。
“太破费了。”
米白皮的鞋子,鞋身是镂空雕花,屋里的灯吊的很低,光是俗艳的粉红,映得鞋子也微微漾起银红。她是世家出身,对吃穿用戴早就精通,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样的鞋子怎么写下不了一百个大洋,饶是她也不过一年置上一双,逢年过节得时候才舍得穿出来而已。
“试试吧。”
她无意识的站在镜子前,面前的女子一身百褶西裙,裙摆上绣着一朵百合,步履间翻卷的花瓣,仿若盛开。而镜子中的他一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看着她,仿佛可以将人都融化掉。
那个总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男子在她面前慢慢地有了表情,会笑,会温柔……诸般神色,宣华几乎是贪婪的看着,生命中的温暖太少,她遇见便舍不得放掉。
她已经被这个男子紧紧吸引住,心底渐渐有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快乐,她对着镜子浅浅一笑道:“谢谢。”
他也似乎被宣华感染了似的,也似乎在微微的笑着,眼睛里带了若有所思的温柔,薄薄的嘴唇抿着,仿佛在竭力的想着什么。
他身后是一幅油画,花上只有一种花,大片大片的绚烂多彩的花瓣层层叠叠。
尤如繁花之梦。
他送宣华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
她下了车却没有马上走开,只是定定看着他的车开走。
路边一盏路灯,无数的小虫子小蛾子在那里绕着灯飞,宣华又一口气穿过花园跑回了房间,一颗心鼓鼓荡荡的充满了欢乐。
刚坐下,就有人敲了门,只说母亲让她过去。
她忙把鞋子收好,换上一双闪缎绣鞋,走进母亲房间内时,母亲正歪在榻上,地上站了几个年纪大的嬷嬷服侍着,而傅缪年的坐在一边。
母亲的房内是极少见到傅缪年的,宣华的心一紧,冷汗就冒了出来。
“下人们说,那一位送你回来的?”他却只是看着宣华淡淡的说:“我告诉你,我傅家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人作妾!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傅缪年可丢不起这个脸。”
宣华顿时的背挺的直直的,隐秘的喜悦顿时消散一空,眼睛冷冰冰的看着傅缪年。
他如今竟来说她,他竟然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是他自己何尝不是三妻四妾。不要忘记,母亲是在怎样的境况下艰难生存。
她的目光必是极冷,傅缪年在那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
而母亲只是静静的看了宣华一眼,向她招了招手。
宣华连忙上来,也在她身边坐下。
她这才道:“你知不知道他那一位的一妻二妾哪一个是好相予的?先不说别的,她那个妻子,当年湖都数一数二的交际花,那一位跟何家小姐的婚事都定下日子了,她也能抢过来。你要是跟了他,能有什么好日子?!”
母亲的手跟他的手那么不同,凉凉的,不同于往日的戴满了金银翡翠的镯子戒指,想是为了父亲而特意装扮的,但珠光宝气流动之下,却掩盖不住她的苍白。
宣华的心迅速沉了下去,先前的种种梦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还未及升空,便被人用指轻轻地一弹,破碎了……
紧接着,母亲便又咳了起来。
看着母亲面上的病容,宣华不由的心头一酸。母亲这些年来,饶是病着也脱离不了妻妾的争端,好似厮杀于战场之间,哪里得过一日的好好休息。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亲手奉给母亲拭面。
才轻声说:“娘,只是碰见了,他……总司令顺路送我回来罢了,冲的不过是爹的面子,哪里有你们这些担心的。”
傅缪年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让她出去。
以后的日子对宣华的看管就似乎严了起来,等闲不得她出门。而那王公子只是声称自己不小心撞破了头,依旧时不时的上门。
这一日她正在后园闲逛,一阵风吹来,帕子便落在了地上,她俯身去捡。刚要起身,远远便听到四妹的笑声。
她一惊下意识连忙就势蹲下,好在花丛浓密,足够隐住她。
“四妹什么事这么开心。”听声音她知道是已出嫁的二姐,只是夫君英年早逝,无子的她寡居在家里。
“今晚爹要带我参加宴会呢!”
“是吗?什么宴会啊?”
“总司令明日一早就要赶回湖都,今晚是送别宴,咱们阳古有头脸的人自然都要去的。对了,这件事可不能让三姐知道,爹特地嘱咐过的。”
“就知道爹偏疼你了!”
她们渐渐走的远了,宣华却还是蹲在那里,时间长了只觉得腿渐渐刺痛了起来,可是却不及她心中的痛楚。
她猛地起身,气嘘嘘紧走二步,无奈酸麻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不防脚下一崴,又摔倒了地上,痛得眼泪都快掉落下来了。
当晚,床边的镏金座钟响了十二下,天终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户。
宣华昏昏的再也睡不着,披了衣服起来站在窗前。头脑越发混乱,迷迷雨丝之中,他的眼渐渐清晰起来。
是忘不了他,然而又能如何……她生于世家,见多了爱情,并不是只要自己付出坚持,就能开花结果……
屋外的丫头被惊了起来,进屋给她端上一杯热茶,刚到宣华身边就诧异道:“啊三小姐,你怎么啦?”
宣华这才照了一下镜子,一阵寒气顿时从心底里透了出来。镜中的她一张脸像是抽过了血,白纸一般,两个眼圈子乌青,只是一夜,就迅速的憔悴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
“没事,我饿了,叫厨房帮我弄碗鸡丝面,你在旁边看着点,别像上次似的放那么多香油,怪腻人的。”
丫头答应着出去,宣华就连忙换好了衣服,迅速推开了窗户,夜初风顿时在屋里荡漾开。
宣华撤下床单摸到一头,把一端拴在床脚上,使劲拉了拉,双手一抖,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就甩了出来,飘飘荡荡地落在窗外。
宣华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抓住布条,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