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忆望着沐清流,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颌,笑意盈盈。“我真想不出他会对你如此之好。”
闻言,沐清流也不禁微笑。
红忆问:“你觉得为什么?”
烛影又是一动,片刻昏暗。明灭火光。
沐清流笑道:“我是他唯一的子嗣。”
伏趴着的美人猛地抬起头,眸里忽然迸发出如刀锋般锐利的光,随意搭的棺木上的手食指轻扣,居然带起了一点火星。
可是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冷:“若你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沐清流不置可否,垂下眼帘。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回答有错。
红忆道:“你以为一个血缘关系可以成为理由?”
他从来不认为皇遗月这个人会那么看重血亲,若换成另一个人,他可能依然会血战千里救他,再将他护送到这里,但绝不会再多做半点!
见那孩子依然一脸沉静地低头,不卑不亢,淡定温和。红忆冷笑,口气严厉。“我只告诉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红忆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他平生几乎从来没用过这种语调和人说话,这一次,他居然是用来教训一个小孩。或者,他打内心里从未把他当作一个小孩。
“您的意思是?”沐清流终于看向红忆的眼,低低问到。
手指一弹,火光明复灭。红忆单手压着自己抽痛的额角,有气无力道:“我只盼你能把他变的多一分人气……说起来,某些方面他懂的不见得比你多多少……”
“这就是您要对我说的话?”
红忆颔首,居然又愉悦地笑了起来,明眸弯成一弯新月。他边笑边说:“如果我儿子能和你一样就好了。乖孩子,叫声师父来听听。”
沐清流一双如水的眸子淡淡看着他,缓缓唤了一声:“师父。”
红忆笑意更甚,如花的容貌是任何人都移不开眼的。眉眼微微含着笑,眼波一动便是不经意流露的万种风情。“你不要和你爹一样出师后居然以剑闻名就好,他可是千古第一例,想不到咒术专精的白眉谷居然产了一个剑神。”
沐清流悠然道:“我只知道白眉谷还产另一样东西。”
红忆问:“什么?”
沐清流笑道:“美人。”
这话不假。见过这两人,连沐清流也开始好奇白眉谷到底是如何。
红忆一怔,忽地笑倒在棺材旁边,眸里已笑出泪水。“若是换了一个人说,只怕早被你爹赠了一把流华剑。”
“说实话而已,”沐清流含笑说到,“美人如玉剑如鸿。”
美人如玉剑如鸿。然而皇遗月的孤冷并不象温润的美玉,鸿也远不能形容他的剑。却还不如说,人已如天外明月,而剑是他的光。
红忆笑吟吟地抚摩着沐清流的脸,声音轻佻道:“想必你长大后也必差不了多少,不如到时候随了师父?”
他还未来得再说下一句话,却听背后一个清冷冷的声音道:“师弟艳冠一代,犬子怕是不能高攀了。”
红忆的手瞬间僵硬,差点为那声音里的冷寒一蹦三尺高,小心翼翼地退离开沐清流三尺。他的视线左右飘忽,就是不看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的皇遗月。只得干涩地岔开话题:“师兄散步?”
皇遗月冷冷看着他。
沐清流费力地翻出高高的棺材,缓步走到皇遗月身边,淡笑地看着红忆独自窘迫。
一盏茶的时间,皇遗月转身而去。红忆忽然发现自己已是浑身冷汗。
是夜。无月。
砖瓦墙壁,乌墨之色。
惟有那一袭白衣。说不清象霜雪,还是月光多一点。
皇遗月又拐回方才的房间。他依然冷静,依然淡然。着手解下自己的外衣,躺到了床上。沐清流知道他的累,也不多说什么。静静地躺到他身边,习惯性地枕在皇遗月的肩头。
并不能说沐清流这是刻意亲昵。只是他实在是恋极那人身上淡淡的月桂之香,况且,习武多年练成的柔韧躯体,依偎起来十分的舒服。
沐清流从不为难任何人,从不勉强任何人。自然不会为难他自己,勉强他自己。
静默。一直是静默。沐清流几乎快睡着,居然听到皇遗月淡淡道:“她的死,你可恨我?”
“恩?”沐清流惊讶地睁开眼睛,握住皇遗月雪白的里衣。
皇遗月从来少话,基本上沐清流不说话他也是沉默。谁知他一开口居然就是这样的问题。跋前踬后,动辄得咎。只因对于戴九歌的死,他原是没任何资格评论的。
“不是你的错,不是吗?”沐清流柔声说,复又生硬地转开话题道:“爹,听说你师出白眉谷?”
“恩。”皇遗月应到。
沐清流又是一笑,撑起看,由上至下看着那风华绝代的男子,道:“那你会咒术吗?”
白衣男子点头。
“我想看……”为了掩去刚才那沉重的话题,沐清流甚至不惜近乎蛮横地要求皇遗月,尽管他的声音温柔平静如昔。
皇遗月已经几年没有用过咒术。不必,也不想。然而,总有想的时候。
纤长的指微动,空中竟然仿佛凝结出一层雾气,温度骤冷。
他的术如他的剑。宛如霜雪幽梦。流华剑,或许根本就是一帘幽梦。
至少对沐清流来说如此。能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认识这样一个人,当真幸运,当真如同梦一般。
十
几乎是第二天天一亮,红忆就大摇大摆地闯进了两人房间,怀里是厚厚一沓书。他直视皇遗月,问得也干脆:“要我教到什么程度?”
皇遗月略一沉吟,淡淡道:“五十年后与你一般即可。”
此话一出,不光红忆的柳眉倒竖,连沐清流也吃惊地望着他。
“你跟我开玩笑吧。”红忆拔高声线,嘲讽地说到,“还是说我多听了一个‘十’?”
“你没听错。”皇遗月翻身坐起,从床边拾起纯白色的外衫,披在身上。冷淡如昔的美眸很平静,平静到让人丝毫不能怀疑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
红忆十分不想一大早就气着自己。可这时一把无名火已经烧得他坐立不安。
“皇遗月!我告诉你,少在这里废了一个人材!”
白眉谷出师的皇遗月,以乐融合咒术天下闻名的戴九歌,他们的孩子若不把咒术学到登峰造极在红忆看来简直是天理不容!“他至多十年就可以超越我!”
能够被自己的弟子超越,对于任何一个师父来说都是幸事。至少红忆是这么觉得的。
皇遗月却道:“超你做什么?”
红忆怔然,纵使相处多年他也不能了解眼前这白衣男子的许多想法。“象我这样不好?”
第一咒术师,无人能比,唯他独尊,任何人说起他总带上三分钦佩三分敬畏……这样难道不好?虽然红忆从未在乎过这些,可这些不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应有的希冀?
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微偏过头,他的目光如烟雾般飘渺,如流水一样清冷,他看着你时,你却会觉得他如同月光一般远离尘嚣。
红忆猛然便醒悟到自己错得离谱。皇遗月不用说话,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答案。
“……至少可以防身吧……”红忆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明显底气不足。
沐清流本在聚精会神地听两人谈话,突然,一件宽大的白袍飘到他头上,将他严严实实罩住。在沐清流正奋力与那件衣袍斗争时,听到了皇遗月低沉悦耳的声音,他说:“所以五十年。”
“恩?”
皇遗月淡淡道:“你我之间总有一个能活到五十年以后。”
红忆推门走了。
谁也不能说他的脸色是好是坏,是喜是怒。
皇遗月也没有理他,转身轻轻地为沐清流拢好衣衫。他垂下眼帘,沐清流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羽睫每一次轻颤。
沐清流其实很震惊。这样绝尘孤傲的男子,那句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想在有生之年都护着自己。
他忽然发现,也许谁都理解不了皇遗月了。
梳洗完毕,两人一同走入内院。
光明满院,草木生辉。然而多么明亮的光辉也被院子中站着的男子比了下去。
红忆静静站在院落中央,右臂平伸,手臂上停着一只巨大的白鸟,羽毛洁白光滑。红忆见皇遗月过来,面无表情道:“重影楼已经联络好了,两个时辰二楼三楼就会到。”
说完,他一振臂,白鸟竟然燃烧了起来,在空中化为血光一样的火焰,再湮灭成灰。
皇遗月轻轻点了点头,脚下不停,越过红忆走入内厅。
显然,他很熟悉这里。他知道,这个时候,内厅的桌上会准备好简单的早点。
“爹,你要离开这里吗?”沐清流淡淡一笑,伸手盛了一碗粥推到皇遗月面前。听了红忆的话就知道,他已经是打算要走了。
“恩。”
沐清流笑道:“那么,保重。”
他昨天并不是真想让皇遗月留下来陪自己,只是难免有些担忧他的安危。现在听红忆的口气已是召集了百万人马,那还用得着他操心?
皇遗月依然是淡淡望着窗外,他的目光依旧是不知看着哪里。他却伸手拿了一颗墨黑的珠子送给沐清流,道:“若找我,叫红忆传信给我。若有事,这个可以调动重影楼全部人马。”
沐清流握了握他的手,眼眸温如春水。“好的。”
他们相聚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时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皇遗月不可能带他走。沐清流也不可能答应跟他走。
皇遗月不会让沐清流面对外面的刀光剑影,沐清流也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皇遗月的弱点。
一个小孩跟着重影楼楼主出生入死原是想也不敢想的。更何况这个重影楼楼主已成为众矢之的。
沐清流问:“那以后还能再见吗?”
皇遗月道:“恩。”
话已说尽,话的尽头就是离别。
一群黑衣人。他们的衣服比黑夜更令人压抑。他们的气息比死更令人恐惧。
皇遗月站在他们中间。惟有他的衣白得更甚霜雪,却远比霜雪空灵飘渺。惟有他的气息宛如月一样清冷,却远比月寂寞。
红忆依旧似笑非笑地站在一口棺材上,远目而望。看那群人渐行渐远。然后他慢条斯理地问一旁站着的孩子:“哟,他连头都不回。”
沐清流不以为忤,悠然笑道:“也许他天生不适合回头。”
这种人天生便该如此。有些话不必说出,只在他心里。有些人不必回顾,只在他心里。这样的意境才是他应该有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别,是为了重逢。
红忆曼声道:“你不想和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