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盘腿上炕,和姑奶奶面对面坐定,丫头们端来菜馔,自有采如和夏菱在一旁布菜。
姑奶奶中午喜好饮酒,恰好今日是南域供奉来的甜酒,静言便也陪着吃了一碗。
那酒里煮着若干枚实芯子的糯米丸,静言吃时觉得有趣,随口问起便引出姑奶奶的话头,娘儿俩边吃边聊,一个讲得兴起,一个听得有趣,一顿饭吃得煞是开心。
撤了吃食,姑奶奶不放人,又命人再煮几碗甜酒来吃,便歪在炕上和静言闲聊。
静言看这光景必是还有话要跟她讲,但姑奶奶这人,只有她想跟你说时才说,否则任谁追着问她也不吐一个字。
静言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软锤,夏菱忙给她搬了个小杌子过来。
姑奶奶一笑,“唉哟,今天我这老胳膊老腿可受用了,竟劳烦将军夫人给捶着?”
静言使劲儿捶了两下,“姑奶奶可舒坦?”
“你快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姑奶奶笑着轻踢了她一脚,冲旁边一摆手,采如立刻让左右的小丫头全下去了,只她和夏菱两人伺候着,却只侯在外间。
静言给姑奶奶装了一袋烟。
“上午才收到的军报。”姑奶奶接了烟袋,顺手递给静言一张叠了四折的纸。
开战了。
军报很短,言简意赅。静言复又将纸按原样折回,“这么说,二公子就被留守在兴图镇,王爷心意不变?”
姑奶奶悠然的抽着烟,冷笑道:“你以为王爷是容易变卦的人么?”见静言低头不吭声,“听说上午你去见了廖家小姐,我知道你与她颇有些交情……”
“也只是交情而已。”
姑奶奶听了这句话便放心了,拍拍静言的手,“你心里有数就好。伺候她的人都是我派过去的,听管事婆子来回话说这姑娘虽看起来温吞斯文,但一心痴想着能嫁入王府,行动带着分傲慢,动辄便口口声声说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王府长孙。”
静言一笑没言语。
姑奶奶是什么人?立刻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怎么?你也觉得你那好姐妹可悲可叹可笑么?”
静言斟酌了一下才说,“所谓夫为妻纲。清婉姐在这上面做得很好,很知道二公子想要的是什么。我没觉得她错,更不会可怜她。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我一个俗世女子,还有个孤儿侄子要养活,没那个闲心管旁的。”
“夫为妻纲?”姑奶奶仰头一笑,“她倒真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儿了。”
“静言,我和王妃已商量过了,若文符的身体真是养不起来,以后等文笙婚配后,便把长子过继给他。再不然,直接让文笙招赘就是了。”
静言点头,“是,这倒是个两全之策。”
之后又陪姑奶奶闲话了一会儿,静言便回了素雪庭。
虽在姑奶奶面前冷冷淡淡的说和廖清婉只是有交情而已,但静言对她还是有些惋惜。
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的,下一步是生路还是深渊,也怨不得旁人了。只是夫为妻纲……静言停住脚步,看着廊子旁的桃花出神。
如果是卫玄想做一件事,她恐怕也会像廖清婉一样愿意为所爱之人花尽心思罢?
卫玄……你们打的那场败仗是故意迷惑琉国人的么?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
《北疆志帝泉关》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十六。琉国重骑三千突袭前崖隘口,前崖营士卒殁百余,伤三百余。王命撤军帝泉关,失隘口。
帝泉关城门紧闭,吊闸落下。
兵营内,从前崖营撤回的受伤兵士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时不时有身着长袍的军医带着学徒风风火火走过,言重山轻轻关上了窗。
“如何?在下之计可用否?”
厅堂上,筑北王最亲近的七八名将领团团围在沙盘旁。
卫玄捻动着手中一枚小荷包,“有何不可?”抬眼看向端坐首位的王爷。
筑北王一笑,“就按言军师之计,明日便派轻骑火烧前崖营!”
79、第七十九章
春夏之交,正是树木新绿之时,此时放火烧山不啻为痴心妄想,但今年北疆却因先前一场火山爆发百里枯木,遍地都是焦黑的木炭。
那一日,当北疆军的千百只火箭在午夜宛如流星般袭向前崖隘口时,敖瑞就明白了筑北王的企图。
无论是琉军还是北疆军,所有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这场冲天大火。
琉国的游击轻骑以擅长奇袭著称,而在这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漫山遍野一览无余,再也没有可以给偷袭提供掩映的林木,筑北王此举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削弱了他们的优势。
“他这是想和我们硬碰硬。”敖瑞摆弄着亲兵由山林间拾回的木炭,随手在地图上画了几下。
巴图布赫站在营帐中沉默不语。
筑北王此计甚是阴险。
据探子来报,北疆军早先曾在帝泉关外砍伐大片林木,又以沙土撒出十丈宽三里长的一条防火沙地,借由当夜东南风,这起大火完全向着琉国境内烧去。
为此,他与众将率领兵士一连奋战三日才堪堪将火势控制住,且因先前大山喷火以至遍地焦炭,明火虽灭,暗火却防不胜防。以手试土,犹有余温。
为救大火,军中兵士皆是疲惫不堪,才刚攻下的前崖隘口没有了山林的掩映,在一片光秃秃竖在丘陵之间已然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国君,末将以为应先撤军三里。”
敖瑞扔开炭条,抬起头看着巴图布赫一笑,“怎么?你怕北疆军偷袭?咱们的马儿不敢踏上藏有暗火的焦土,北疆军的马就敢么?”
“国君的安危……”
敖瑞摆摆手,“筑北王那个老东西都敢亲临阵前,我怎可能缩回去?再者,这是他对我的挑衅,看我敢不敢在没有游击轻骑的伏兵下与之正面对战。”
巴图布赫眼神一凛,“国君要战?”
敖瑞仰头一笑,走上前伸手拍着巴图布赫的肩,“当然,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堂堂正正的和北疆军大战一场,夺回原本就属于琉国的土地。”
然而就在琉国人忙于扑灭大火,等待暗火熄灭,调整休养的十几天里,筑北王却接到了一道让他为之气结的圣旨。
“增派援军?”卫玄看了一眼言重山,先前没有任何消息,怎的突然就派来一股援军?这军队援的又是什么?
“狗屁援军,必然是陆大学士耍的花招。我的探子来回,此次随军而来的还有一位临时提拔起来的通政司参议,你猜是谁?”
卫玄第一想到的是曾在北疆吃过亏的陆世琛,但一看言重山勾起的嘴角,心念一转,“难道是肇亲王府二世子?”
“然也,正是李崇烈的二哥李崇焘。”
卫玄口中反复念了两遍“通政司参议”这个官名,“通政司的人,也外放?”
言重山冷笑,“是啊,他们除了在递送章疏时吃些好处,拿腔拿调自诩心怀天下民生疾苦以外,职责内还有‘奏报军情’一项。”
卫玄眼神一寒,“若说肇亲王府二世子是来混军功的理应挂武职才对,难道他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言重山挠了挠眉毛,“要我说,这陆氏一族仗着位高权重,终年蹲在京城里就以为自己是半个天子,以为武将是只会骑马打仗的蠢材。弄了这么个名头过来,他们的算盘打得还真圆。”
说罢又讥笑道:“可惜是自以为是。”
相对于言重山的吊儿郎当,卫玄还是很谨慎的问:“你派去大世子身边的两个探子有兴图镇的消息递回来么?”
“有~”言重山拖长了声音歪在椅子里,坐没个坐相儿,“二公子已和程参军亲热的好似一家人,动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每每这对‘好兄弟’外出巡视边境,竟然次次都能遇见个琉国探子啊或是小股轻骑,真是巧得可笑。”
卫玄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二公子若是能满足于小打小闹……”
“不可能。”言重山向前微微倾身,“奏报军情的通政司参议都来了,还能只是小乱子么?只怕二公子这回要弄个大事出来,给自己争个大功劳呢!”
卫玄放在膝头的手掌攥成拳,“我懂了。”
未几,言重山收敛起玩世不恭,“探子还带来一条消息。”
原本卫玄已起身准备回房手书一封密信传给大世子,听得此话便站定脚步,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回过头,“怎么?”
“李崇烈的母亲,去世了。”
一场初夏的大雨润泽了焦黑的土地,战鼓隆隆中,一直与北疆军相互试探周旋的琉军终于集结兵力于帝泉关外。
受地势所限,帝泉关易守难攻,但一味龟缩于城墙之内只会让这场战争无限期的拉锯下去,北疆百姓永无宁日。
王爷身披甲胄骑于马上,坐守本阵。卫玄率领左翼,京城来的“援军”将领指挥右翼。
李崇烈臂缠黑纱,面色平静的驻马于卫玄身侧。
“上盾!”卫玄侧过头轻斥一声,“心中有痛又何必伪装?陈夫人在天之灵是要看你建功立业而不是佯装泰然,你这般又是做给谁看?”
李崇烈一震,依言握起盾牌立在身前,“琉国有长弓连弩,左将军小心了。”
卫玄自信一笑,披挂重甲的挺拔身姿宛如战神,“琉国重骑的马刀带有回勾,可知如何应付么?”
帝泉关箭楼上的旗兵打出旗语,鼓声微变,两长一短,前锋弓箭兵纷纷拉开角弓,箭在弦上。
卫玄提起长枪,“兵器相交之时,切记紧贴不放。”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骤起。
“杀!杀!杀!”
静言一早便被一股没来由的心慌搅得心烦意乱。将日常差事草草打发,步履匆匆的来到漱石居,才进院门就迎面碰见负责递送军报的达森。
“可是帝泉关那边有信儿来?”
达森略一点头,“已交给大公主,姑娘请!”说罢转身便走。
静言也没在意他的无礼,达森能回上一句话已算是客气。
熟门熟路直接进了屋,“姑奶奶,今日军报上是怎么……”话只说出一半就见厅堂中正坐着两名外族人打扮的陌生男子,而且汤先生也在。
姑奶奶一笑,“这个就是我才刚提的章姑娘,左将军卫玄没过门的媳妇。”说着冲静言点点手,“丫头过来,这两位是莫伊族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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