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也和她笑,“难不成,还要叫你一声‘王妃’,你才肯与我好好说话么?”
“那倒不必。”听到“王妃”两个字,张六娘的眼底闪过一丝怅然,笑容也减淡了几分,“这个称呼,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在府里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假王妃,到了这里,我又图这虚名做什么。”
吉祥索性也不跟她纠缠称呼,径直问,“那么,送信回家的事,你打算解释么?”
引路待客的女尼轻轻施礼,转身离开了院子,并将院门关上,将张六娘和王府的人单独留在了这里。显然,觉远庵并不愿意沾染麻烦。
张六娘目送那女尼出去,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也不知是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然后她对吉祥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既然是你来,又将我陪嫁进府的所有人都带了过来,那么我便知道——这一趟,大概是王府要和我做个了断了,是么?”
吉祥说:“她们毕竟是你的人,我家主子随手就能打发了她们,但你既然尘缘难断,听听你的想法也好。”
“我还有什么想法?”张六娘将手中扫帚放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在腰间,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又恢复了昔日做王妃的样子,端庄而高贵,“你那主子不是让我给想法的,是让她们彻底对我断了念想,也让我对她们断了念想罢了。我就不喜欢她这个做派,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明说,背地里心思太多。”
吉祥便冷笑:“这话说得奇怪。我们主子可从来没怂恿底下人往王爷跟前凑,也不会暗地里送什么樟木檀木的箱子。”
张六娘比吉祥更显嘲讽,“那些过去的事,还提起来做什么。”
关于那些往事,夜深人静难以入睡的时候,她也曾反复想起。想来想去,最后也只得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她所有的手段,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从母亲和姑姑等人身上学来的。可是,长平王和她的父亲、皇帝姑父全都不一样。
他好像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样。
可她却用了寻常妇人在内宅安身的办法。
所以注定一败涂地。
许多念头,还没兴起就被掐灭了。许多法子,刚起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她甚至都没有和对手正面交锋几次,仿佛伶人一般,还没来得及走到台前唱念做打,只在吊嗓子准备呢,就被默默打发了出去。
回想过往,就像一场梦,更像惹旁人莞尔的笑话。
张六娘抬头看了看春日里淡蓝色的天空。山中岁月,这是她后半生的一切。她一点也不想做笑话给人看,给人念叨,给人鄙视。如果红尘无可留恋,庵堂一方小小的天地,佛经和檀香,倒真得是倚靠和寄托了。
“藤萝,云芍……”她一个一个叫出昔日陪嫁的名字。还有一些底下的杂役,她只是看着眼熟,忘记了她们的名字,“你们今天出了王府,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么?”
她问她们,她们却懦懦不敢接话,大半都用眼角余光去瞟吉祥。
就连昔日近身的藤萝都不肯走到她跟前来。
张六娘就问她,“你是怕我,还是怕蓝氏?蓝氏既然留了我的命,又怎会害你,而我也没心思更没力气杖杀你,你怕什么。枉你还跟了我一场。”
藤萝想起当日无辜被杀的香缕,就更不敢接旧主的话了。
张六娘脸色冷了几分,“琅环。”她叫藤萝昔日的名字。
藤萝却有点愣,仿佛一时没适应旧名。
张六娘脸色更难看,“你忘了早前的名字,也忘了我,忘了你自小长大的安国公府。近来在王府好过么,是缩在一角,还是上赶着巴结需要你用名字避讳的蓝如瑾?”
藤萝缩着头一声不出,其他奴仆也都垂头,怕被旧主看到自己身上似的。张六娘盯着她们扫了几眼,胸中升起的邪火一瞬间突然就熄灭了,感觉有点虚脱似的无力。
“你们知不知道,蓝氏将你们送到这里来,就是要我一句话。我让你们生,你们便可生,让你们死,最后你们死不了,但也不会好过。这样,你们还要避着我,不和我说话么?”
没人搭腔。大家全都死死低着脑袋。
张六娘闭上眼睛,须臾又转过了身子,用后背对着众人。
吉祥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好半天,才听到她声音虚淡地说,“你走吧。回去告诉你主子,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王妃张氏,也没有安国公府的六小姐,只有觉远庵的女尼忘缘。至于你带来的这些人,与忘缘无关,请随意安置。”
直到吉祥带着人走掉,她也再没和藤萝一众再说一句话。
院门在身后再次关闭,然后又打开,待客的女尼回转,提醒她若是总站着,今日的活就要做不完了。
张六娘弯下腰,将扫帚重新握在了手里。
扫着地,她想起自幼养她长大的双亲,还有一同住在国公府里的各个长辈,以及兄弟姐妹,侄儿侄女。那些都是她的亲人,可从此再也不会和她有关系了。他们是兴是败都无所谓。
其实从家里接了她的信,按照她的叮嘱往官府送请罪书开始,张家就和她没有关系了。他们但凡还念着她一点,也不会送那请罪书。他们还想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余热么?母亲是怎么想的呢?是疼惜她但是无能为力,还是默认了牺牲她一个为全家换回一点利益?
只可惜蓝如瑾并没有压下请罪书暗地和张家谈条件。
他们的期冀落空了吧?
所以她对张家也不再有用了。
除非……她若是拼上一死,也许张家还能拿她的死说事。可是为什么要死呢?如果能一直活下去,山里的日子其实比外面好得多。每天做活虽然很累,吃穿虽然粗陋,可白天里忙,夜里累得倒头就睡,早点做完活时还能去听经念经,这样简单劳累的生活比做国公府小姐要容易,比做王妃更容易。
她不要死。她想长长久久活下去。今日之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念想了。她的最后一搏,只等来蓝氏身边一个丫鬟。
长平王没有派人来责问惩罚。
这次不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再也不会了。
那么,就做一个尼姑吧。
她很快打扫完这个院子,拿着扫帚出去,准备清理其他地方。将全庵上下打扫百遍的惩罚,离做完还差得远,要加把劲才行。
走出院门的时候看见蓝如琳站在不远处,呆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她走上去问:“你是听说王府来人,赶来相见的么?”
蓝如琳回神,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来的是谁?什么时候走的?!”
“是吉祥。”
“吉祥……她来做什么?还有其他人呢?听说来了许多人,都是谁?”
张六娘说:“松开手,你抓疼我了。”
蓝如琳呆呆把手拿开。张六娘就伸手摘掉了她头上的帽子,看着她绑得紧紧的一头青丝说,“王府大概不会再来人了,你也收了心,把头发剃掉吧。”
蓝如琳下意识抱住脑袋,仿佛立刻会有人给她剃发似的,“我才不要!你以为我是你吗?听说安国公府败落了,蓝家可还好好的呢!”
“是啊,蓝家是很好,也许会越来越好。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六娘笑了笑,提着扫帚走了。
留下蓝如琳一个人呆愣站在原地,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脸色青白。
王府里吉祥原封不动复述张六娘的话,并将她当时的神色态度都说得仔细,如瑾听着,最后点了点头。
“告诉觉远庵,像对待寻常弟子一般待她吧。”
如瑾很明白,像张六娘这样的态度,很难再兴起什么风浪了。如果她甘心安稳,倒也不必为难于她。觉远庵里有王府的眼线,并不怕以后会有什么变故。
自从身边有了儿女,对于惩罚和血腥,如瑾更不愿意再沾染。不遇到必须出手的人和事,她愿意自己是干干净净的,也愿意给别人涤荡干净的机会。她相信心境影响一切,孩子们还小,她平和的心态越多,给儿女好的影响越多。
便是长大以后要面对外间风浪,起码在他们还是婴孩的时候,周遭应该是温暖安详的。
所以,当吉祥问怎么安置藤萝那些人的时候,如瑾说,“送到庄子上去,张家若有她们的家人,能接来的便接来。”
这些人知道王府里头许多事,不能遣散,放到庄子上做活还是没问题的。
及至吴竹春来问淮南伪帝李圆昌的后妃怎么处置,如瑾也说给她们银两放去民间。吴竹春欲言又止,吉祥见她为难,替她问出来,“那玉妃……”
“和别人一样。”
“可……”
“她们是反贼余孽,朝廷会有人盯着,又怕什么?”
吉祥和吴竹春互相看看,都是一笑。主子无所顾虑,是她们多虑了。
所谓玉妃,是逃亡再外的蓝如琦,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地,她们当真也不需在意她。
……
……
五月初六,大燕新帝的登基大典和册后大典一同举行。
原本钦天监初次拟定的登基吉日是初一,长平王要双日子,最后才定了初六。
这一天碧空无云,辰薇院铜缸里的水芙蓉开了第一朵。出府时晨光初透,如瑾抱着女儿在新荷前头站了片刻,三个月大的婴儿朝着花瓣咧嘴发笑,身边的乳娘凑趣,说是好兆头。
如瑾也觉得好。
典礼并没有办得太隆重,天下初定一切从简,但礼部还是精打细算尽量把场面弄得体面。长平王一身黑色冕服站在高高的九龙玉阶之上,接受文武百官一丝不苟的大礼朝拜,静鞭和内侍悠扬的唱诵响彻皇城上空。
如瑾带着一双儿女等在新修葺好的侧殿里,隔着开了半扇的窗子,只能远远看见玉阶上黑色的侧影。朝阳挥洒,万丈荣光,她与他离得远,在山呼万岁的声音传来之际,却与荣有焉。
“潆儿,峮儿,那是你们的父亲。”她笑着告诉孩子们。
两个小奶娃懵懂无知,女孩只管窝在乳母怀里打呵欠,男孩东张西望看着陌生的地方好奇,都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