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如瑾喝了半盏茶下去,努力将心中烦乱压了下去,抬眼却看见佟秋水的月荷图挂在墙上。无端又想起带走了佟秋雁的那个人,如瑾蹙眉:“这画收起来吧。”
青苹连忙上去取了画,卷好拿去书房那边安放。碧桃进来,刚要说话,看如瑾脸色又闭了嘴。
“说吧。”如瑾希望现在有点什么事来转移自己的心思。
碧桃小心翼翼的回禀:“郑妈妈的女儿过来了,已经在管事那里打了招呼,以后就在咱们院子里伺候。姑娘现在要见么?或者让她先下去等着?”
“叫她进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轻手轻脚进门,细眉细眼,穿得也很素淡,看上去很顺眼。见到如瑾,她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奴婢紫雪,见过姑娘。”
如瑾挑眉:“你叫什么?”
“……紫雪。”女孩子听见如瑾语气不是很好,有些害怕。
“雪哪里有紫色的,改了吧。”
碧桃知道缘故,连忙说:“回去跟郑妈妈说说,请她给你起个别的名字。”
女孩子连忙叩头下去:“奴婢到了梨雪居就是姑娘的人,爹娘再大大不过主子,奴婢请姑娘赐名。”
如瑾便道:“就叫冬雪好了,起来吧,以后你跟着青苹碧桃做事。”
“谢姑娘!姑娘赐名是奴婢的福气。”冬雪又磕了一个头才起来,低眉垂首规规矩矩立着。
如瑾见她言语举止都十分妥当,心中烦躁减轻,想起方才自己的态度未免让人误会,便含了笑对她说:“改日见到郑妈妈就跟她说,我感谢她的照拂,也会照拂你。”
冬雪连忙说:“奴婢多谢姑娘体贴。”
如瑾打发她出去,想了一想,对碧桃道:“冬雪和蔻儿看起来都算妥当,规矩和机灵都不错。冬雪补的是二等缺,蔻儿年纪小就暂且做些杂事吧,你跟青苹好好调教照看着,若是可靠,以后重要的事情也可交付。我身边如今只有你们两个得用的,母亲管了家,以后事情会越来越多,你们要找帮手。”
碧桃郑重应了,恰好青苹进来也听到,连忙跟着答应。
青苹看如瑾神色好了许多,就禀道:“昨日院子里撵了几个人,品霞私下找了奴婢,说是害怕姑娘撵她。”
如瑾失笑:“拐弯抹角的,还不敢直接来跟我说。”又看看正在收拾床铺的碧桃,笑道,“你往日严厉惯了,大家都不敢亲近你。本是你撵的人,品霞却求到青苹头上。”
碧桃将烟水色的流云纹薄单抖开,铺到床上抚平叠好,镀银簪子的流苏在脸颊边晃悠,闻言只是抿了抿嘴,“青苹性子太好,底下人都没个怕处,奴婢要是不严厉些,怎么帮姑娘管这一大院子的人呢。再说她们以往本来就不跟奴婢对付,如今奴婢也犯不着以德报怨,左右被她们看不上,索性就严厉些,她们怕了才会服帖当差,姑娘才能省心。奴婢只讨姑娘的好就行了,不用讨她们的好。”
如瑾微微惊讶,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心思,笑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碧桃整理好床铺,笑眯眯回头,问:“那姑娘打算怎么处置品霞?”
“留着吧。如今这局面,她回去东边必定没好日子,盯着点就行了。”
碧桃道:“还是姑娘体恤人。奴婢听说,品霞的爹娘在东府都丢了差事,想是二太太迁怒拿他们撒气。如今她家里就她一个拿月钱的了,还有个怀抱里的弟弟要养,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如瑾听了,想了一想,道:“这样境况,她还不肯回去跟了蓝琅,多拿些钱给家里解围,可见心里是真的不想走这条路。青苹你去问问她可想过日后的事,她年纪也不小了,眼看就要放出去,若是她有什么打算,我尽力帮她实现就是。”
青苹应了,就下去后院找品霞。碧桃似是颇为感慨,愣了半天,低声道:“姑娘待人真好,品霞这样不妥当的人都给安排。”
“所以你更不用担心,以后我也给你找个好去处。”说了半日话,如瑾心情好了许多,于是打趣她。
碧桃红了脸:“姑娘说什么呢,奴婢就跟着姑娘,哪也不去。”
不一会青苹回返,身后跟着品霞,进屋就跪了下来:“姑娘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只能一辈子日日跟菩萨祈求姑娘顺心平安。”
如瑾抬手让她起来:“用不着这样,如今母亲管家,我安排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品霞眼里含泪:“对姑娘来说不算大事,但对奴婢就是天降的恩赐,奴婢全家都感念姑娘恩德……”
如瑾止住她的谢恩,只道:“你以后想怎样?府里丫鬟到了年纪只要没犯错,大多都由主子安排婚事,你可有打算?若有便直说,若没有,我也叫管事给你寻个好人罢了。”
品霞瞬间紫涨了脸,深深低头,脖子都害羞得粉红,却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奴婢……奴婢跟一个远房表哥……他在外院当差的……”
“你家里可同意?”
品霞忙道:“奴婢爹娘和表哥家都愿意,就是……就是没机会跟主子提。”
如瑾见她窘迫到了极点,笑着随口问道:“你那表哥是谁?”
“是……是回事处跑腿打杂的,叫兴旺……”
回事处?外院负责传信、出门、打理田庄铺子等许多重要事情的地方。如瑾眉头微动,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品霞,你抬起头。”
品霞红着脸抬头,满是羞窘,但眼中却有着隐隐的喜悦和期待。如瑾注视着她半晌没说话,唇角的笑若有若无,似乎下一刻就要和眸中的冰冷融在一起,直把品霞看得害怕起来。
“姑娘……”
如瑾的声音像是春日薄云下细碎的雪霰,将天地间刚刚升起不久的暖意都打了回去,“品霞,你从哪里来,到我这里做什么,你都没忘记吧?若是还记得清楚,那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你原来的主子都不愿意的事,我为何要做?”
品霞满脸的羞红一点点褪去,原本涨红的地方都换了惊怕的苍白。“姑娘,奴婢……”她腿一软,复又跪了下去。
青苹和碧桃诧异地看过来,不明白如瑾为何突然转了态度,却也不敢插言乱问。如瑾拿起盛着温茶的青瓷玉光盏,揭开盖子,递到品霞脸跟前:“你看,烹茶就像煎药,茶叶或多或少,水温或凉或热,时候或长或短,入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若是烹茶时分寸掌握不好,本是有益的茶叶也会损了身体。”
品霞起初脸色还是茫然,听到后面,如瑾说一句,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如瑾将茶盏随手放到桌上,哐啷一声响,吓得品霞猛然抖了一下。
如瑾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在她的耳边。“你做了什么,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你亦是被人所迫,所以不想为难你罢了。佛家讲究果报之说,你既然要在菩萨跟前替我祈福,不如先忏悔自己的罪孽。”
“奴婢……奴婢对不起姑娘……”
如瑾笑了笑:“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你以前的错我可以不计较,今日我也要再做一件积福的事。你和你表哥的事,我替母亲允下了。”
“姑娘?”品霞愕然抬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如瑾伸手将她搀起来:“我给自己积福,你也要给自己积福,日后若是有了孩子,也要给孩子积福。”
品霞呆呆愣愣站在那里,脸上全是茫然,直到被如瑾挥手遣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跌跌撞撞回了房。
“她怎么了,为何一会惊惧一会痴呆的……”青苹的茫然不比品霞少。
如瑾看向碧桃:“你想必是明白的。”
碧桃愣了愣,脸上渐渐泛起愧疚和惶恐,膝盖一弯就要跪。如瑾抬手止住了她:“有些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我并不在意。以前院子里的人各怀心思,或心生外向,或对所见所闻睁只眼闭只眼,那都是人之常情,原是以前的我不值得人效忠——我只看现在,只看以后。”
碧桃垂下头去,闷闷点了点头。
……
晚间躺在床上,听着夜风拂过窗台,如瑾又是许久不能入睡。从清晨到午后一件件的事情只让她觉得身心疲惫。
究竟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和一个人坦诚相对?究竟要花多少的心思,才能得到别人的友善和忠诚?究竟要从何时开始,她才能无欲无求地与人交往,不为抓住别人的心,不用提防别人的背叛,只因一个善意的微笑,一个相知的眼神,就能倾盖如故,以心相交?
自从重生以来,家中除了母亲和孙妈妈,上到祖母下到院中杂役,没有人能让她毫无防备地信任和对待,就算如今身边的最得用的青苹和碧桃,都是她一点点观察着,试探着,渐渐才敢放心交付事情。今日借着品霞侧面敲打了碧桃,应是能得到这个婢女完完全全的坦诚相待了罢?点出她明知有人动药却不曾上报的过往,将她心底潜藏的最后一丝隐秘变为对主子的愧疚,自此,她再无芥蒂,唯有效忠。
而品霞,若不是听到她表哥在回事处,如瑾也不会提起当日煎药的事情,用雷霆之后的恩泽换取她死心塌地的忠诚。原本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最后却也有了这样的心思掺杂在里头,就像玉脂里染了杂色,再不是纯洁的凝润。
如瑾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瞬觉得须当如此,一瞬又厌弃如今的自己。晚风也未曾吹散的暑热透进屋来,越发增了心中烦闷。脑海中突然出现一株静静立于月下的白荷,素净悠远,淳质无暇,于此时的她就像是一碗冰水,瞬间降了周遭空气的潮热。
倏然起身,如瑾趿鞋匆匆步入书房,不顾侍女的惊慌发问,在书架子上胡乱翻找了一通,找到那卷月荷图,展开来,借着窗外黯淡的星月之光,静静观看。
许久未见佟秋水了,她想,该去看一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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