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靠近,硫磺气息伴着热雾蒸腾,夹杂着周围的植物芬芳和泥土清新,熏得人百骸俱舒,什么疲倦都尽数消散。
打理温泉的男工过来了,几个月下来早熟手了,恭敬笑道:“小的服侍爷褪衫下池。”
怎么不是她来服侍么?他浓眉一动,却没说什么,伸展双臂。
等外面的衣袍尽褪,才喝住:“剩下的我自己来。”
“都是大老爷儿们,敞胸露背怕什么。”那男工只当他害臊,手一伸,要去摘他腰带。
“下去。”他面容厉起来。
男工嘀咕两声,将浴袍捧到池边的柏木榻上,退了下去。
他松了衣襟上的扣子,中衣滑落地上,胸膛轮廓与腰腹线条,尽现于外,惟上面深深浅浅的疤,却叫人触目惊心。
用她的紫草膏许久了,倒是有些用,原先有几处狰狞的旧印都浅了不少。
可只要毒伤一日不除,每个月就得用无牙药蛇汲取毒液,那些疤痕便是春风吹又生,好了这个,又来一个,消不完。
他走下池,水花轻微一溅,大半身躯湮没在泉水中。
泉水滑润,宛如少女肌肤,热度也恰好,可半天等不到她来。
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儿,就当没自己这个人了?
太不负责任了。
一夜不眠和好几天来的辛劳被勾引起来,他双臂展开,仰在池边,阖目养神。
许久,颈后步伐轻巧走近,朦胧中,有细小的搅水声,他向来就睡不沉,很容易惊醒,此刻却闭眸未动,因为光听脚步便知道是谁。
半会儿,香气飘进鼻下,同时一双手落在他肩颈上。
被温泉蒸得本就炙热的身体,更是如沾火星,他欲要回头,肩膀被人摁压住,只听耳后声音轻棉:“先不要。”
仿似魂魄脱壳,由她嗦摆,任由她一双酥手在他头颈和脊背上作威作福。
她指法正宗,力道均匀协调,时而柔和,时而深透。
按摩的手法无非八样,按、摩、推、拿、点、掐、揉、捏。身后人分明练家子,均落在合适的穴位。
他过于紧绷的肌肉在松骨之中,渐而放松下来,疲劳尽散。
“这又是什么香。”投入池中的东西,似是已经扩散开去,气味嗅之怡人通窍,也让人毛孔大开,更是炽热。
她靠近他耳下:“大食的蔷薇水,不过我又改良过,既能保持香气,也有养生之效。”
“嗯?”大食产的蔷薇水百来年的历史了,十分有名,流通各国,在大宣,多是各家女眷梳妆台上的美容之物,夏侯世廷自然知道,“蔷薇水,不是蔷薇所制吗?哪里来的养生效果?”
却听她笑起来:“其实,在西域诸国,蔷薇水是用玫瑰花制成的,邺京这边不生长玫瑰花,大部分用素馨花和茉莉花代替,至多掺一些西域舶来的玫瑰花香精,蔷薇和玫瑰都是蔷薇科植物,形态形似,堪称姊妹花,却并不是同一种花卉,中原的合香业人士才用与玫瑰相似的蔷薇来命名。说起来,我迄今倒还没见过真正的玫瑰花呢。”
“玫,瑰花?”
她道:“嗯,说是在西域诸国比较受欢迎,除了炼制花露,还有很高的观赏价值,情人间会互相赠送,象征心心相系,感情永存,想必正是这个名声,才打响到各国。”
他眉一动,又开口:“那又是如何养生?”
“将蔷薇与几位药草植物用水浸泡后,放在密封器皿中加热,花中香精释放到水中,过程称作‘蒸香’,香精和水的混合成果,便是花的汗液,投于泉中,活血通脉,排除浊气,消疲解乏。”
“花汗?”他偏过头去,轻笑,“本王倒是汗流浃背了。”
这一偏头,却让他笑意顿凝。
进了温泉地,四处湿润,怕打湿了衣裳,她换了一套纱衣。
蒸热之下,衣裳早就半干不湿,紧贴在胸腰上,衬得身子玲珑有致,加上按摩了会儿,她香汗淋漓,脸儿红扑扑的。
下意识举手擦汗的动作,也是风情撩人。
汗流浃背?云菀沁听他一说,忽的想到应大夫的话,莫名心思一动。
固血丸成分太凉,需温性药材平衡,可又怕加入后失去了原本药性——
那么,也许,能用温泉来解决?
这么一想,她心中一阵轻快,等会儿回去跟应大夫打商量,看看可行不可行。
迷蒙白雾中,她脸腮绯红,心神不宁的样子,更添动人。
他气有些乱了,匀了一下呼吸,等气脉稳当,再不迟疑,将她纤腕一拽,反手朝池子里一拉。
“啊——”云菀沁身子一倾,朝泉池里栽去,溅得水乱跳,还未在池子里落地,被他拦腰一搂,踉跄几步,站稳了。
秀发连着纱衣全都湿透了,她气急:“这是干嘛!”
却见他手劲愈大,箍得纤软棉腰不放:“爱妃替本王松骨辛苦了,来陪本王一起泡。”
纱衣藏不住下面的冰肌雪骨,她的浑身早就被蒸汽烤得粉粉红红,艳丽多娇,看得他心跳急遽,次次只能迅猛运气压下。
“等等……”嗔声宛如枝头黄莺娇啼。
大宣民风再开放,她的温泉也还没发展到有男女共浴池的地步!
等?等了半天,就为了这一刻,怎会放过。
大手一扯,他狠狠拉松她腰上鸾带。
……
莲瓣泉池外面不远,初夏听得噗咚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背一直,正想走前两步,却被身后的施遥安一拉:“你干什么?”
“刚听到落水的声音,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施遥安赶紧将她连拉带拽地退后几步,红着脸道:“不用了,估摸着……鸳鸯浴呢。”
话一出口,初夏亦是红了一张脸,嘀咕:“……这个三爷,人看着倒还挺严肃,怎么这样不正经呢。”
“什么不正经,”施遥安自是为主人说话,虽然也有些面红耳赤,仍强辩,“夫妻两人,太正经了,那叫不正常!”
“呸,你倒还像是个挺有经验的。”初夏啐了一口,却听里面又传来水花声和男女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可疑动静,再站不住,赶紧溜出去了。
施遥安挠挠头,也赶紧跟上去了。
——
待两人从温泉起身,已经是日西斜,步行出来时,脸色红润,气息餍足。
解了乏气,一路上,夏侯世廷精神比先前好多了。
云菀沁反倒恹恹了几分,刚才是强行抛去糟心事。
这会儿又想起表哥和红胭的事,怎么能安乐。
上了车驾,她不停回头张望猫眼温泉,直到车子拐弯,才勉强落了帘。
马蹄橐橐渐响,踏上正道,他开声:“你表哥和红胭不管是一生一死,还是两个都能活下来,分开,怕是在所难免。”顿了顿,眺望窗外,火烧夕阳映得半边颊轮廓深邃。
她也知道。不过,生离,总好过死别。
活下来,总能有再见的一面。
——
次夜,月明星朗,刑部监狱。
两名衙役拿着锁匙,哐啷走到囚室边打开,望了一眼里头的人:“跟咱们走。”
两天下来,比起刚进来的无谓,过完堂后的许慕甄消瘦不少,一袭素白囚衣竟也快撑不起来。
“去哪里?红胭呢?”许慕甄哗的站起来。
“甄儿。”衙役背后的声音响起来。
许泽韬语气微颤,却是一身喜庆绸衫,站在独子面前。
是爹。
许慕甄顿时明白了。
两人进去将他镣铐打开,锁链哗啦啦的,掉了一地,带着两个人走出囚室,左弯右拐,到了另一间囚室。
“自己进去吧。”一名衙役指了指前面的一条甬道,手指往右一偏,示意右拐就好。
比起之前待的囚室的凌乱嘈杂,这边难得的安宁干净。
竟还有轻微的芳草香味,似是清扫整理过。
许慕甄喉结一动,似是意会到什么。
许泽韬望了儿子一眼,叹口气道:“你先进去,跟她说说话吧。”
沿着甬道走到最里面,右拐,视野顿时明亮起来。
竟是一片暖丽。
囚室门大开,两柄红烛融融燃烧,夜色甫始,远远还未烧到尽头。
设了一张香几,几上托盘置有龙凤酒杯,合卺之用,旁边还有挑杆。
垫着厚褥的石墩床上,一袭红衣的女子坐着,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一如民间嫁娶的打扮,此刻红绡盖头遮脸,看不见神情,红袍下面一双绣靴轻轻晃动,掩不住初嫁的娇态和紧张。
他拿起挑杆,还未拜天地长辈,情不自禁上前,鼻息哽咽,轻呐:“红胭。”
红胭身子一动,半晌抬起手,拽住他的腕,领着他的手,慢慢挑起自己的盖头。
一寸光阴一寸金,此刻天底下的规矩礼节,都是乌有。
与他相对看着久一些,才最重要。
她不想错漏半点时光。
只当今生不可能再得良人,如今有他,便是捐弃了性命,也值得了。今宵与他一别,还剩一月的时光能细细回味,足矣。
盖头掀在头冠两边,影绰珠帘后,女子娇美容颜如昙花绽到极致,一双美眸水光微漾,却含笑相应:“相公。”
——
五天过后,高长史去了一趟许府,然后捎了口信回府。
罗家一听闻许家未来姑爷犯下重罪,果不其然,终审过后不到两天,就派人来递了退婚书。
许泽韬虽万般的可惜,又难免怄气,也只能接下。
前夜,李侍郎择了间无人的囚室,铺排了一下,将许泽韬请去了刑部衙门。
两人当着长辈,换了婚书,草草行了礼,也算是完成了太子和秦王的交代,任务应付了。
太子提前交代过,将囚室整理得很妥当,也给两人备了衣物等用具,跟普通新房没什么两样。
婚礼即毕,许慕甄押赴配所,次日天一亮,就出了京城。
红胭则重新投入女囚室,等待月余后的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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