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问的人没有回应,眼神如钩,仍旧直直钉在前方,灼热目光统统聚于一点。
沿着御街走了一段路,人声越来越鼎沸,街道中央的锦绣插屏亮花了母子两人的眼睛。
云菀沁看得眼睛发胀,不好继续往前逛,眼光一扫,今夜乞巧节,宵禁延长,街道两边的酒肆茶馆鳞次栉比,还在营业,其中一家专营本地小吃,在京城极有名。
在宫里吃惯了精食,云菀沁有些发痒,一指,对儿子笑着说:“娘累了,在这家坐一坐再走好不好。”
小元宵夹在娘亲温软的怀里,颇有大将之气地抬起小脸,严厉审视了一番招牌,似是还算满意,皱了皱眉,箍紧娘的脖子,没反对。
云菀沁抱着儿子进去了,沈肇见这食肆窄小,都是些普通散客,自己这么一行人全都进去,反倒引人注意,只和齐怀恩在食肆门口等着,让初夏单独跟进去,吩咐若有什么事儿来叫自己。
“夫人,这边请。”今晚出街过节的人多,铺子里生意好,跑堂的一见进来个抱着幼儿的美貌小少妇,赶紧招呼到临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又用汗巾将桌子抹了一遍,生怕小娘子嫌脏。
下城楼前,云菀沁等人换下宫装,虽仍是锦衣绣裙,此刻倒更像个在丫鬟陪同下,出来过节夜游的富家少奶奶,点了一壶菊花茶和两碟入口即化的松软甜糕,一听食肆的招牌小吃还没卖完,又要了一笼蟹粉汤包。
不一会儿,跑堂的将吃食茶点都端了上来。这家食肆的蟹粉汤包是招牌货,皮薄透亮,蟹香浓郁,每天做的数量有限,卖完了就停止兜售,不但在京城有名,不少外地食客都曾慕名而来。
软糯汤包皮儿纤薄,透着粉色,顶上的褶子一层一层,里头裹了牛肉和蟹粉的馅,再灌注家传秘制的骨头汤,配上草寇、丁香、小茴香、花椒等作料,云菀沁轻轻咬缺一个小口,蟹香浓汤便流了出来,喂了一点给儿子,给他尝尝味儿。
小元宵虽然开始吃主食了,但在宫里多半是吃那些精制面线或者熬得稀烂的粥食汤水,哪里吃过这种烟火红尘味十足的民间小吃,刚尝了一口汤汁,小脸马上露出惊为天人的神色,一会儿功夫,吃得吧唧吧唧,满口流油,只吐小舌头。
云菀沁嗅到浓郁蟹香,心中动了一动,在晏阳时他在食馆里为自己拆蟹喂食的场景历历在目。
初夏看她神情,猜得到她几分心情,平时就算了,今夜是七夕节,怕是总会勾起几分心绪。
皇上离京前,主子去私下找过皇上,想要恳求皇上继续搜山,加大搜寻力度。可主子回来时,却一字不发,初夏问她结果,她也沉默不言,初夏也只当是皇上拒绝了,从此再没多问。其实,就算皇上答应了又怎样呢?一年了啊,要找到,早就找到了,再说了,便是三爷还活着,怎会不回京。
正这时,小元宵咿呀的抗议声传来,打破了云菀沁的思绪,只见儿子指着自己调羹里的包子,似是等了半天没等到,着急了,吵着还要吃。
云菀沁心情恢复明朗,怕小孩儿隔食,不敢给他多吃,用甜糕吸引儿子的注意力。
小元宵才不将甜糕放在眼里,见娘将真正好吃的拿走了,只指着那笼汤包,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又说不出话来,着急地脸通红。
初夏笑起来:“小元宵还是挺聪明的,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好不容易出来打个牙祭,自然不肯放过真正的美食。”
云菀沁趁机利诱;“你喊一声娘,就给你吃。”
“嗯……嗯……嘤……”小元宵急得都快哭了,却还是不肯上套。
云菀沁也不逼了,只抱紧了儿子:“不能吃了,再吃会泄肚子。”
小元宵平日还算乖巧,一哄也就算了,今儿估计是被勾起了馋虫,不依了,趴在娘肩上,委屈地哼哼唧唧。
“出门前让乳娘喂过一餐奶水了,不知道是不是逛了这么会儿,又饿了,才吵着非要吃。”初夏有些心疼,给像个熊挂在主子身上的小元宵揩了揩嘴巴。
小元宵虽然不会说话,却听得懂别人的意思,一听这话,越发委屈,哭得更大声,引得食肆里的食客循声回头。
宫里的妃嫔为了保持身材体态,有更多光阴取悦天子,婴儿一般都有专门乳娘喂奶,妃嫔生产后则用麦芽煎水服几剂,奶水就会退下去,打从小元宵生下来,也是由乳娘去喂食,她原本是想亲自喂母乳的,可剖腹生子,奶水本就来得慢,加上身子比顺产亏损,后来经常服些调养药,姚光耀劝她还是将喂奶的事儿交给乳娘了。
她这会儿也没什么奶水,只轻拍打了小元宵后背,安抚儿子。
正这时,附近桌子那边传来戏谑调笑,虽压得低低,仍一个字不落地清晰飘来。
“……孩子哭得这么大声,不知道怎么当娘的,也不知道赶紧喂个奶。”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中不无轻浮,又带着几分色咪咪。
初夏娥眉一皱,望了过去,几人穿衣打扮还算富贵,估计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哥儿,一看就是不学无术,成天只知道花家里钱的纨绔子弟,冷道:“管好你们的嘴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哟,一丫头片子能怎么不客气?这小鬼头吵得小爷我脑子都快炸了,小爷还不能奉劝你家少奶奶喂喂奶,堵住他的嘴巴啊。”一番话更是不干不净。
一个随行的公子哥儿见这母子身边的丫鬟都颇有几分气派,想这皇城脚下什么贵人都有,万一是个什么官家夫人出行,那可就不好收场了,将那说话的贱嘴少爷衣裳悄悄一扯,小声道:“算了。”
“算什么算!当娘的给儿子喂奶,天经地义!小爷也是好心!”那少爷一挣,嚷了起来。
初夏懒得打嘴仗,要起身去喊沈肇和齐怀恩来收拾嘴臭的这厮。
话刚落音,却见食肆最里头的雅间竹帘一打,带起一股劲风。
一名青衫老者挑帘出来,看似已过花甲,走到那一桌无聊男子的桌边,口气恭敬:“几位少爷麻烦马上离开食肆,我家主子好容易择个地方休息片刻,给你们吵得心慌气短,请。”说罢,抬手朝大门一指。
老人的语气十分有礼貌,并无一丝失礼,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叫一桌子人滚蛋。公子们都一惊,简直不信京城还有比自己更蛮横不讲道理的人。
可这老者虽是个随从,却气度翩然,有股威仪,几人呆了片刻后才叫嚣起来:“岂有此理,这食肆是你家主人开的么?凭什么敢赶咱们走?你可知道我爹是谁,还有他家祖父是谁——”
说罢,几人竟一拍桌子,刷的站起来。
青衫老长随只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手背一翻,顺手扼住左右两名纨绔子弟的小臂,提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一名正好是刚才嘴巴臭的那一位,惊叫起来,料不到这老家伙劲儿还不小,如何都挣不开,只觉被他拎起的整条手臂一阵剧痛,然后一股子酸麻劲从指尖滚到了肩膀。
“哎呀,疼!你这老家伙!快放开我!”另一名受不得痛楚,大叫起来。
“好。”青衫长随手一松,两个年轻公子哗啦摔坐在凳子上,刚被老者拽住的手臂却还是保持被拎起来举在半空的那个姿势,化石一样,僵了,刚想要破口大骂,嘴巴一张,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愤愤,准备闭上嘴,更是震惊,嘴巴竟怎样都合不拢了,跟手臂一样保持原有的状态,僵了!
其他几个大吃一惊,忙拢过去:“怎么样了——”又望向那老者,却不敢上前,生怕跟两个友人一样,只是唯唯诺诺:“你把他们怎么了——”
“死不了,当一阵子的活石而已。”青衫老者大笑起来,眼光一转,只见雅厢竹帘掀开,里头人出来了,背影朝食肆的另一处侧门过去,似是要借侧门离开。
青衫老者不再跟几个登徒浪子周旋,轻快跟上去。
几个公子哥儿被那老者的话吓得脸色发白,知道碰上些不好应付的,哪里还敢去讨道理,扛起两个嘴歪眼斜举着手臂不能放的友人,哭丧着脸先走了。
初夏有些疑窦,看了云菀沁一眼,只见她并没注意一群落魄而逃的公子哥儿,只盯住那青衫老者追随的背影。
食肆客人多,那道身影穿插于人群中,刻意垂着头颈,一袭夜间防风的玄黑宽大斗篷从头罩到脚,别说身型,便是连男女都分不出。
侧门帘子一掀,身影消失在热闹的食肆客流中,那青衫老者也后脚跟出去了。
云菀沁条件反射,哗的起身,连儿子都没功夫交给旁人,将小元宵抱着离开了座位。
“夫人。”初夏一讶,只见云菀沁竟朝侧门跑去,来不及去叫沈肇和齐怀恩,放了银子便追了上去。
云菀沁一手扒开侧门帘子,跑出食肆外,觥筹交错的喧哗顿时消弭,苍穹如墨,耳边安静下来。
食肆侧门是一方空地,背离正街,也没有灯光,借着月色,能看到前方停着一辆单驹马车。
有人似是刚上去,门帘微晃,方才食肆里那名青衫老者坐在车夫座上,已经扬起鞭子。
“主子——”初夏气喘吁吁后脚出门。
窗帷流苏在夏季暑风中轻晃,弹指一瞬,映出窗内的人影轮廓。
云菀沁觉得自己心跳从未这般厉害过,似是连怀里的小元宵也感受到娘的情绪,止住哭声和躁动,变得异常安静。
“驾——”青衫老者一甩马鞭,背朝食肆侧门,朝前方的阔地奔去。
云菀沁会意过来,抱紧了小元宵,朝马车追去:“停——停——停一下——”
马车哪里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奔起来,立刻将后面的母子甩开距离,根本听不见,兀自往前奔去。
云菀沁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抱住儿子,拼命追着前面的车子,不远处的喧闹和马车的疾蹄湮没了她的叫停声,小元宵脸旁边风呼呼直刮,只乖巧揪住娘亲衣襟,乖巧缩在怀里,不给娘亲添一点乱。
车子上了林荫道。月光透过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