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身边正是鸿烈殿前去通传他的那名侍卫,见张良面色阴暗,他赶紧开口道:“樊将军是在皇上让奴才通知大人之后进宫的。”
张良不愿意让刘邦身边的近侍窥破心事,挥了挥手,“别让皇上等急了。”
侍卫赶紧噤声。
张良跨进殿门,目光扫过案几周围散落一地的奏章,对阴着脸坐在龙椅上的刘邦恭恭敬敬地行君臣之礼,“臣见过皇上。”
刘邦看一眼准备弯腰收拾的侍卫,“退下。”
大气也不敢喘的侍卫飞快地退出大殿,并机灵地关上殿门。
刘邦盯着张良,“樊哙告诉朕,海遥要带着皇子跟韩信走。”
张良被刘邦的眼神所慑,愣了一瞬后才回过神来,虽然知道刘邦对海遥还念念不忘,可也知道身为帝王,刘邦不会轻易接受已在项羽身边生活了整整一年的女人。可是,如果刘邦不接受海遥,亲口承认孩子的皇子身份,怎么办?刘邦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樊哙最后的那句话他听得很清楚,自然能猜到樊哙是因为海遥母子的事才触怒刘邦的。一时间,他还真揣摩不出来刘邦的意思。
张良沉默的时间越长,刘邦的脸色越难看。
张良几经犹豫,观察着刘邦的神色变化,缓慢道:“皇子流落在外终非好事,可……”
刘邦之所以急召张良进宫,本意也是想借张良之口说出自己的心意。因而,他一听张良话锋要转,赶紧出口截断:“若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中,以此要挟朕,朕选择顾全大局势必就要背上心毒手辣、残杀亲儿之罪名。可若选择顾念孩子,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的黎民百姓。”
张良听明白了刘邦的意思,这是要借着孩子的名义接回海遥呢。大汉江山已定,黎民百姓的生活已经稳定下来,张良知道,他已不能再逆刘邦的意思,天子之怒血流成河,出身韩国贵族的他自然懂得。于是,顺着刘邦的意思,他态度诚恳语调真挚:“皇上顾虑得是。臣即刻出发,亲自接回夫人。”
刘邦不赞同,“你不是合适的人选。”
张良沉吟一瞬,“最合适的人选是樊哙,可是……”
刘邦摇摇头,“最合适的人是周勃。你派人转告周勃,樊哙因为替海遥母子求情,已被朕重刑伺候后关入天牢。”
张良轻轻颌首,不再发表意见。刘邦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他只要照做即可。
刘邦又补充道:“暗中派人对紫末说,天牢里的樊哙皮开肉绽,人已经奄奄一息。萧何远在咸阳,周勃又前往齐地韩信的封地,她能求的人只有你。”
张良再次颔首,转身而去。
刘邦疲惫地靠在龙椅上,用手轻轻地揉搓着眉心。固陵城外,不止拒绝她的话太过无情,下令弓箭手射箭更是伤透了她的心,她已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回来。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为了紫末和樊哙,即使不情愿,她也会回来。
为了天下江山,一次又一次把她远远地推出去,以后,要怎样才能挽回她的心?
晨曦初现,海遥站在一处土岗上遥望着东方。那里,瑰丽绚烂的橘黄金光一点儿一点儿跃出地平线,天色越来越亮,身后的树林子里开始传出清脆婉转的鸟鸣声。
新的一天来临了。
海遥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去。韩信完全按照她的要求,把他们母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在她居住的院落里,跟汉室天下有关的一切消息都传不进去。可是,她依然越来越不喜欢白天,也越来越不喜欢明亮的光线,她喜欢在黑夜里沉思,喜欢在黑夜里独自一人徒步行走。若不是少阳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还是位母亲,还有抚养孩子的义务,她真想过晨昏颠倒的生活。
周勃迎着朝阳快步走来。
海遥觉察到对面有人,下意识地想避开。
周勃比她行动更快,站在她面前,脸上难掩惊喜,“夫人,周勃可找到你了。”
自从接到张良从栎阳传来的消息,周勃一直暗中观察韩信的一举一动,找到那处宅院,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后,周勃确定海遥就在这里。守株待兔整整十余日,终于等来了今天这个机会。
海遥却不愿意与周勃过多交谈,匆匆地道:“周勃,念在我曾帮你操练将士的份儿上,放我离开吧。”
周勃虽知海遥对刘邦成见渐深,可还是不希望她与韩信生活在一起。他认为,像韩信这样狂傲不羁的男人,不是女人托付终身的对象。而且,若没有刘邦暗中授意,张良不会给他传来这种讯息,见海遥绕过他就要离开,他赶紧后退两步,再度站在她面前,“夫人,皇上虽然娶了那些女人,可心并不在她们身上。自皇上登基,皇上从未让她们进出过寝宫。”
闻言,海遥停下脚步,看着周勃冷冷一笑,“既然心里没有她们又何必娶回来?利用完她们父兄的势力就弃之如敝屣,真无耻。”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周勃狠狠地掌嘴,“夫人,韩信他不是好人,他……”
海遥微微一笑,“可他却是最坦荡直接的人,他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而刘邦呢?一边利用我的情报,一边背叛伤害我。周勃,不要再说了,我不可能再回去。”
周勃无计可施,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海遥身前,“夫人,固陵城外皇上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说的那些话并非出自他的真心。如果皇上真心要射你,你有自信躲过那些将士们的箭吗?他们是你亲手训练的,他们的能力怎样,你心里最清楚。”
海遥脸色一变,当时虽然箭矢如蝗,可确实没有一支箭射中她。当时,心如死灰的她没有精力多想这是为什么,而后却是不愿意去想。那些将士的能力她确实清楚,他们不应该射不中她。
周勃继续劝说海遥,试图说服她跟他回栎阳,“夫人,皇上若不那么做,那些诸侯王会怎么想……”
海遥心里涟漪四起,越想越矛盾。
出来寻找海遥的韩信目光落在周勃身上时,顿时寒若玄冰。他加快步伐冲过来,把海遥拉到身后,冷冷地对周勃道:“周将军,从今天起,离她远一点儿。”
周勃站起身,目光越过韩信望向海遥,“夫人,樊哙因为你夜闯行宫,现已被皇上关入天牢,听说,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了。”
海遥身形一晃,紫末在江边的村子里找到她时,她赶走了紫末,要求紫末即刻回到樊哙身边,珍惜与樊哙相守的日子。现在,樊哙为了她被关入天牢,紫末怎么办?
韩信盯着周勃,“刘邦是什么样的人,我韩信还是清楚的。他若为了一个女人而责罚大将军,他就不是刘邦了。周勃,如果是真心为她着想,就听她的话,回去吧,只当从未见过她。”
周勃不说话,只是不死心地盯着海遥。
周勃从不说谎,海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从韩信身后走出,与周勃面对面站着,“紫末怎么样?”
周勃神情有些萎靡,张良派人带来的消息,他听后心里也很悲伤。他和樊哙、张良、萧何从沛郡一路跟随刘邦,同甘苦共患难,征战四方时甚至在一个锅里吃饭。如今,夺得了天下,他们间的关系却变得微妙起来,不止是刘邦,连张良和萧何与他接触时都不再坦然,言辞间躲躲闪闪。若不是帐下大将蒙奕提醒他,至今他猜不出缘由。难道说手握重兵,也是一种过错?
周勃不吭声,海遥心里惊惧起来,尖着嗓子问:“她怎么样?”
周勃轻叹一声,“她四方奔走,却没有人肯为樊哙求情。”
“张良呢?他也不肯吗?”
周勃苦笑,“我被派往这里,紫末无奈之下找到张良,在他门口跪求三日三夜,他一直未现身。据紫末传过来的话说,张良府里的门房说他重病在身,根本下不了床。紫末无奈之下找到我帐下蒙将军,托他带信给我,希望我给予援手。可皇命在身,我哪能为了樊哙的事回栎阳啊。”
一直静静听着的韩信英眉紧蹙,无法分辨周勃话中真假,张良确实身子虚弱,征战时常有军师随时跟着。
周勃神色哀伤,“夫人,若你心里还有皇上,就跟我回栎阳。利用皇上对你的好,赶走那帮女人。”
海遥心中凄凉,转过身静静地凝视着韩信,“韩信,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樊哙为了我而去送死,我已经对不起雨珊和绿绫,不能再对不起紫末。”
韩信神色骤冷,盯着海遥,一句话也不说。
很久,韩信的视线才从海遥身上收回,看向周勃时变得阴狠冷酷,“如果樊哙好好地活在栎阳,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周勃脖子一梗,正要开口说话,韩信已冷冷地转身,大踏步往回走去。阳光下,颀长的身子显得冷冽孤寂。
海遥望着韩信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周勃心中忧虑散去,欣喜道:“夫人,军中那帮弟兄很想念你,抽时间去看看他们,可好?”
海遥看着眼前耿直的汉子,心口一阵酸涩,回到栎阳是为了救出樊哙,她不会进宫,更不会回到刘邦身边。那些弟兄们,不见也罢。
见海遥沉默不语,周勃的笑容退去,正要再度开口,前方韩信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周将军,只要我韩信在一天,就不要奢望收编我的军队。从今天起,我的人马只负责保护海遥母子的安全。把这些话带给刘邦。”
周勃脸色一变,望望渐行渐远的韩信,再看看身边的海遥,讷讷不能言。
海遥苦涩一笑,“不用为难,韩信志不在朝堂,只想确保我们母子平安,你只管照着他的话告诉刘邦就是。”
大汉皇室的天牢仍是秦孝公未迁都咸阳之前的牢房,虽然历经数十年,可规模仍在。
十天后,海遥和紫末在周勃的暗中疏通下走进天牢。弯弯曲曲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找到樊哙,果真如周勃所述,趴在茅草堆里的樊哙皮开肉绽,人已奄奄一息。
紫末打量一眼阴凉灰暗的牢房,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樊哙。”
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