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睡非睡的老者“嗯”一声,“你说什么?”
“你可有心爱的女人?”
老者自然知道池中人并不是真的对他的情事感兴趣,他含笑睁开眼睛,看一眼池中人,“老朽今年八十有八。曾经有过两次刻骨铭心的感情。年轻人,你还想问什么?”
池中人抬眼望向群山之上的天空,心里再度想起诀别时场景,心里一阵恍惚,“我投江前,她亲口对我许诺,来生一定做我的女人。”
“来生?你……你是七个月前投江的……”沉吟一会儿,老者目光炯炯地看向池中人,“年轻人,你到底是谁?可否对老朽说实话。”
“我姓项,名籍,字羽。”
老者猛地坐直身子,向前探着腰,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项羽,“你就是威震四方的西楚霸王项羽?”
项羽却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明公,她在我身边时,心里想的一直是另外一个男人。为了离开我,她想过无数个方法,对我说过最绝情的话。可是,就在她终于能够离开我重回他身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却亲口告诉她,他身后的每一个将士都是他的手足,而作为妻子的她,只是他的一件衣服,他不能因为衣服而舍了手足。不止如此,他还当场下令,命令弓箭手射杀她。她心如死灰,若不是身边还有孩儿,恐怕会选择绝路。明公,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她许我来生,是不是……”项羽无法再说下去,最担忧的就是,海遥之所以当时会许诺他,是不想让他这一世带着遗憾离开。
老者想了想,敛去眉梢眼角的笑意,问:“传言说,西楚霸王败于女人之手。她是不是这个女人,若是,这个女人跟刘邦是什么关系?”
项羽压下心头惊诧,收回目光望向满脸好奇的老者,“世人传言,西楚霸王败于女人之手?”
老者重重点头,“难道不是?”
项羽仔细想了想后无奈地承认,满心悲凉道:“不错,我确实是败于女人之手。她与我相识在前,可年少的我鬼迷心窍,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她离开后遇到刘邦,并爱上了他。后来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却不愿意再回头。没有办法,我只有把她掳来,强留在我身边。可她身在楚营心在汉,利用我对她的爱和纵容,把军中情报源源不断地传给了刘邦。”
“可是,你还是忘不掉她!再世为人后你依然想和她厮守终生,但是,你又担心她心里根本没有你,所谓的来世之约只是戏言,只是不想让你带着遗憾离开。”老者词锋犀利,却道出了项羽心里全部的矛盾。
一阵微风吹来,药池水面涟漪四起。项羽低下头,盯着水波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最后消失不见,许久才轻声道:“不错。”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极重感情,又至情至性。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了就是爱了,不爱谁也勉强不了。一旦交出自己的心,就会要求对方也如实交出自己的心。”
老者点点头,“至情至性者,人生必然寂寞。寻常人之情爱,必欲春光乍泻,蜂蝶之媚为趣,巫山云雨为乐,甜言蜜语为常。而至情至性之人,情感真实,不矫情,不做作,其情若水,上善而唯美,其性若兰,孤高而独绝。这类人眼里容不得欺骗,无论那个男人说的那番话是否出于真心,她都会伤心欲绝,不再轻易相信。所以,她既然对你许下来生,无论是因为愧疚还是不想让你遗憾,许下诺言的时候都是出自真心。这类人,对待感情向来慎重,许诺必定践诺。”
项羽心里忽然一喜,可突然间又忧虑起来,“难道我真的要等到来世?”
老者笑了,“老朽八十有八还不相信轮回之说,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迷信这些。人,能把握的只有今世。”
项羽胸中豁然开朗,起身跳出药汤,捡起池边石凳上的衣衫套上就要往谷外走。
老者并不阻止,只是懒懒地躺回竹质躺椅上,“一个男人,若没有强健的体魄,又怎么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还有,你的这张脸,在大汉朝的疆域还能出现吗?”
项羽停步回身,“那么,我应该怎么办?”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项羽,闭上双眼,“继续泡汤。”
“可是……”
老者伸了个懒腰,“难道以我东园公还欺你这个小辈不成?”
项羽自然知道商山四皓,也清楚东园公擅长药石。曾听说他们隐居商山,原来四公并不在一起,东园公竟然在这里。他压下心头的震惊,走到东园公唐宣明的面前,深深揖一礼,“晚辈项羽前些日子多有冒犯,还望东园公恕罪。”
东园公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是威震四方的一方霸王呢。啰啰唆唆,婆婆妈妈。赶快泡汤去。”
项羽不但没往池边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东园公脚前三尺处又揖一礼,“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东园公昏昏欲睡,眼未睁,懒懒地开口问:“何事?”
“晚辈想改头换面。”
东园公霍然睁开双眼,震惊地盯着项羽,“你可知道改头换面要经受的痛楚?”
项羽很干脆地点头,“晚辈能经受得住。”
东园公凝望着眼前的项羽,像看第一次相见的陌生人一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男人。
项羽任由东园公打量,不催促,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等待。
很久,东园公轻轻一叹,“这么多年以来,百姓一直饱受战乱兵燹之苦。现天下初定,放你出谷,老朽实在是担忧。”
项羽自然知道东园公担忧什么,他眼神坚毅,微微一笑,“我只想找到她,和她一起隐居田园,去过悠闲自由的日子。”
东园公从项羽眼中看到了平和安宁,最终放下心中的担忧,微笑着点点头,“你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想来今世便能缘定。老朽这就去为你配药。”
当年的那些女人们,紫末重回樊哙身边,绿绫、雨珊惨死,白茑、兰蝶、黄蕊嫁给萧何。剩余十六名,海遥能联络到的却只有三人,红楠、琬葶和语嫣。
紫末听说海遥把红楠她们三人安排在朝云宫,便不顾樊哙的劝阻执意前来相见。四人相见,先是抱头痛哭,然后才说起分别之后的事。
海遥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除了红楠外,琬葶和语嫣都曾为了情报而**于人。
紫末知道海遥心里难受,有意岔开话题,左手拉起海遥的手,右手握着红楠的手,羞涩一笑道:“我有孕了。”
除了海遥,其他三个女人面色都是一黯。满心欢喜的紫末立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道歉:“对不起。”
红楠眼圈有些湿润,反手把紫末的手握在手心里,“紫末,不必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当年我就知道樊哙那厮的心在你身上,只不过,那厮粗枝大叶,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心。我难受的是,其实我也曾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可惜……我很羡慕你。”
海遥心头猛地一跳,“红楠,你喜欢的人可是秦将王坦?为什么可惜,是不是因为你曾从他身上获取过情报,他不愿意……”
红楠眼眶里的泪一滴一滴落下,盯着海遥,边轻轻摇头边压抑地恸哭起来,“他本来已经投降,可不知为何,却被皇上秘密斩杀。”
红楠的眼泪像一把无形的刀,割着海遥的心,红楠的泪越落越疾,海遥不由得捂住心口,软软地滑下锦榻,跪在地上向三个女人磕头,“我对不起你们。”
红楠与紫末慌忙去拉,海遥却执意磕完三个,“当年我许下的诺言,眼前还无法践约。你们若还相信我,就再给我一次机会。留在朝云宫,保护皇子刘盈。”
琬葶的目光落在紫末还很平坦的腹部,神情万分落寞,“我根本不在意那些诺言,身为女人,我只想有丈夫疼着,生一个或两个孩子,一家几口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语嫣幽幽一叹,起身走到窗前的古琴前,纤指轻扬,悠扬悦耳的琴声中,她开了口:“一琴一箫,夫唱妇随,我所愿也。”
听了她们俩人的话,海遥心里已有悔意,意识到刚才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已经不再年轻的她们,最渴望的还是以后的归宿。她强自压下胸口的酸涩,看着红楠道:“我已经没有脸面再给你们许诺。以后,无论你们身在何方,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红楠明白海遥的意思,“我对外面的世界已无留恋。海遥,你不必再许诺,我愿意留下来保护皇子。以后在这宫中,我们姐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琬葶与语嫣对视一眼,同时望向海遥,“目前我们也无处容身,就暂且留下吧。”
海遥点头,“你们尽随自己心愿。想离开时我绝不拦着。”
紫末走到窗边,拉着语嫣,并肩走到海遥身前提议,“我们义结金兰,如何?”
海遥用目光征询红楠三人的意思,红楠率先点头,琬葶、语嫣随后答应。
五个女人走到院中,举杯结义。
暮霭沉沉,一个银袍青年赶在城门关闭前踏进栎阳。站在如织的人流中,他快速打量几眼大汉的临时都城,然后径自走进一家酒肆,随手扔给跑堂伙计几铢币,“两壶酒。”
伙计手脚麻利地打好酒,送到银袍青年选择的角落里,“客官,这地方不亮堂。那边还有位子,不如你……”
银袍青年冷冷地开口:“喝完会再叫你。”
伙计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客人,面色讪讪地离开。
银袍青年一直默默喝酒。
满堂欢声笑语中,银袍青年右侧的一个胖酒客清清嗓子开了口:“你们听说了没有?自皇上住进栎阳行宫,栎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削尖脑袋想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想为皇上开枝散叶。不承想,那些千金小姐们还没见到宫门是什么样子,两位皇子居然从天而降……”
南边靠窗的酒客不耐烦地截口道:“两位皇子的归宗大典已经举行。栎阳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根本不算新鲜事。”
众酒客纷纷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