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听得一身冷汗,终于觉察出了异样。无论是这一席话,还是未央宫里的那些责备,刘邦都有深意。
月过中天,万籁俱静。
萧何把手中酒樽狠狠地掷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樊哙心里一个激灵,“萧何,现在的皇上已非当年的沛公。这些传言明明就是有人恶意散播,可皇上还是信了。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萧何来回踱着步子,“飞鸟尽,良弓藏?”
樊哙平静地点点头。
萧何虽知这就是事实,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可是,我们并没有……”
樊哙并未等萧何说完,“一个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能舍弃的人,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他心里明明清楚刘盈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却逼着海遥滴血认亲。他明明知道海遥绝不可能是杀害那三个女人的凶手,却任由张良歪曲事实。他明明不想杀吕雉,却亲自下旨诛其一族。萧何,你仔细想想,这是为什么?”
萧何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在逼迫自己,他要亲手毁掉自己心中牵挂的人?”
樊哙苦苦一笑,“我和周勃揣摩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答案,后被韩信一语道破,还不敢相信。可一件事一件事地发生,验证了韩信猜测的正确性。皇上确实是逼着自己,亲手毁了心中牵挂的人。萧何,一个能这么折磨自己的人,注定会成为一个无情的帝王,生杀予夺,唯他独尊。”
萧何深思许久,“樊哙,假若有一天,皇上命你来杀我,你会怎么选择?”
“我会带着紫末母子离开。远离汉室疆域,穿过匈奴,继续往西去。听说那边生活着另外一个民族。”樊哙苦涩一笑,“到了不能选择时,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萧何盯着樊哙,“那不是我想过的日子。我志在朝野,所以,我必须有所选择。樊哙,若我们真到了必须兵戎相见的时候,我会放你一条生路,会让你带着妻儿离开。”
樊哙抱拳,“多谢。”
萧何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门,“多年之前我曾救过韩信,现在,是该收回这条命的时候了。”
樊哙心里一紧,“萧何,韩信他……”
“他必须死。”萧何一脚在房外,一脚在房内,回头看了樊哙一眼,“传言中,是他污蔑我中饱私囊。连你都不信,皇上却信了。韩信若不死,死的就会是我。”
樊哙无话可说。无论是韩信,还是萧何,他都不愿意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可是,两人之中,一个志在朝野,一个志在爱情,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离开。
椒房殿。
刘邦盯着海遥,“礼官已选出黄道吉日,册封大典定于下月十五。”
海遥拿起放在案几边的长簪,把刚放下的长发重新拢上,“臣妾代盈儿谢皇上的恩典。”
刘邦眉微蹙道:“海遥,这里只有你我,不必拘礼。”
海遥眉目沉静,淡淡一笑,“臣妾不敢。”
刘邦凝视着她,突然之间觉得心里很是难受,她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他的心很疼。他忽然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海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知道你怨恨我。可是,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
海遥狠狠推开他,嘴角噙着一丝讥嘲的冷笑,“皇上的煎熬恐怕想杀的人没有杀成,不想杀的却意外被杀了吧。”
刘邦满心悲凉,“我是精通权谋的一国之君,我应该无情,应该冷血,可我却有无法割舍的牵绊。”
海遥不为所动。
见默不作声的她神情中透着倔犟,刘邦无奈苦笑,盯着她道:“当所有的人证、物证摊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是我割弃这份牵绊的时候了。我既期盼又矛盾,同时倍受煎熬。那种感觉就像生生把你的心割走一半似的。你不懂那种感觉。”
海遥眼眸低垂,陷入沉思。
刘邦笑容越发苦涩,“以后,我不想再有煎熬,但也不希望再受人胁迫。你若还想让他们好好活着,就远离他们。”
不想再有煎熬,意思就是他会全心全意地护卫他们母子的安全。这是大汉天子对她的承诺,可海遥依旧沉默着,既不谢恩,也不应答。
刘邦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绪,但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沉默以对。无奈之下,他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银辉下,一个白袍青年自宫墙上飘然落下,看一眼刘邦远去的方向,望向皇后寝宫树影婆娑的纱窗。
海遥站在窗前,微微仰头望着空中明月,她怎么不懂刘邦所说的煎熬,刚回栎阳皇宫时,她每天都这么煎熬着。现在的她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再煎熬,不再悲痛,也不再绝望。因而,入主椒房殿,成为一国之后,她只代盈儿谢恩。
白袍青年站在月色下,痴痴地望着发呆的海遥。
微风轻拂,几片落叶悠然落下。视线下移的海遥终于看到白袍青年,她心里一惊,慌忙探出身子四下打量一番,确定无人后才压低声音问:“你究竟是谁?”
白袍少年慢慢走来,站在窗前,悲伤地凝视着海遥,“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成为大汉天子的皇后了。”
“你是项羽什么人?”他的眼睛活脱脱就是项羽的,这一刹那,眼泪涌进了海遥的眼眶,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他那双眼睛,“他真的死了吗?”
白袍青年任由海遥的手伸到自己脸上,与她无声凝视,“他死或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
海遥眼眶里的泪滚滚而落,极力压低声音恸哭起来,“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他若在,我必穷毕生之力补偿于他。”
白袍青年如被雷击,身子摇晃一下,“你只想补偿他?”
海遥泪眼凄迷,“你是他什么人?”
白袍青年目光空洞,“我如果就是他呢?”
海遥先愣了一下,然后探起身子,双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抚摸着、查探着,看他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之类的易容之物。
脸上游走的指腹微微颤抖着,白袍青年不禁心潮起伏,有把她拉入怀里好好**的冲动,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因而,他静静地盯着她的脸,“你想怎么补偿他?”
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她都不放过,等满心的希望变成绝望,海遥呆呆地望着他,泪汹涌而出,“你不是他。”
“你想怎么补偿他?”
“你不是他!”海遥边喃喃自语边慢慢转身,步子虚浮地走向内室。
白袍少年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道:“我要的不是补偿,我要的是你的心。海遥,海遥……”
海遥的后位之路并不顺利,临近册封大典,长安街头流言再起。大汉天子刘邦以莫须有之罪名斩杀糟糠之妻吕雉一族,主要原因是为了大汉天子的宠姬登上后位扫清障碍。仁义爱民的英明帝王变成见异思迁的负心汉,刘邦感到芒刺在背。
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张良命家仆抬他进宫,与大汉天子密谋整整两日后,大汉天子昭告天下,册封元配吕雉为大汉皇后。
圣旨一下,全国哗然。传言有误?吕雉还活着!
就这样,流言渐渐平息,册封大典如期举行。鼓乐齐鸣中,海遥走到红毯尽头,看着王座上刘邦伸出的手,她宽大的袖子一摆,袖口拂过刘邦的手,人已坐到王座右侧。
刘邦不易觉察地收回手,脸上笑容减了一分。
海遥微微笑着接受百官朝贺。
与此同时,长安街头,白袍青年满脸哀伤地盯着宫墙之上那巍峨壮丽的宫阙楼阁。她始终还是成了刘邦的皇后,而她能给予他的,只是补偿而已。
因为她暗中向汉军传递消息,龙且不幸战死;因为他想一心一意地爱她,无情地拒绝了虞妙戈,导致虞妙戈在项家军兵器上做了手脚,并把这些告诉宿敌刘邦;因为她,英布愤而投汉,钟离昧伤心欲绝……他承认,他不是一个好将领,他辜负了一腔热血追随着他的五副将,也辜负了抛家弃子追随他期望建功立业的项家军们,更辜负了对他怀有殷殷期望的叔父,甚至,还辜负了范增……
可是,多么讽刺!她怎么可以对他许诺了来生后,再去做大汉的皇后。
他不甘心,所以,他炮制了流言,他要阻止刘邦,不想让她成为刘邦的皇后。可是,没有想到刘邦和张良竟会想出李代桃僵的方法。他的无意,竟然间接促成了此事。
鼓声齐鸣,礼花冲天而起。漫天花雨中,白袍青年双眼略带泪意,再次想起她清丽绝俗的容颜。乌江边,她对他说,如果有来生,她和他一定是一对荣宠共享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彼此信任的夫妻。她已经许过诺,他不允许这个许诺成为一句空话。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陶醉于眼前的美景中。
白袍青年却迅速转身,匆匆向城西奔去。他不能再看,也不能再想,再多看一眼,再多想一刻,他那颗自以为已经麻木的心会再度疼得不能抑制。
复仇之路已经开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斩杀刘邦的开国功臣。韩信与萧何间隙已生,兵戎相见是早晚之事。眼前最重要的是,斩杀张良,这是刘邦目前唯一还在用、还信任着的谋臣。
椒房殿虽为大汉皇后寝宫,但在海遥的坚持下,宫中摆设极其简约淡雅。
宫灯盏盏,亮如白昼。刘邦与海遥隔案而坐,案几上,两个人身前的茶水早已凉透。
提壶而立的宫婢靠在门边打瞌睡,一不小心,手中水壶已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瓷壶顿成碎片,惊醒的宫婢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边不住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邦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训斥,海遥已经起身,走过去蹲下身子边帮宫婢收拾边交代:“收拾完下去歇息吧!”
宫婢接过海遥递来的碎瓷片,飞也似的退下去。
海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凉风灌入,她深吸一口,平静地道:“你我之间情分已绝,没有必要再履行夫妻义务。”
大典之后,他和她回到椒房殿,两人面对面坐了整整三个时辰,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