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把酒放在项羽面前,关切地提醒一句:“甘酒喝着痛快,却也最伤人,小兄弟,还是慢着点儿喝。”
项羽点点头,果真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灌进嘴里,而是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喝。西楚之所以会这么快地走向灭亡与韩信关系甚大,如今韩信死于萧何之手,他应该感到高兴,可不知为何,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实话说,对于韩信,他心里是有恨的,可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往事时,他也欣赏他、怜悯他。欣赏韩信的才干,怜悯韩信的境遇,若没有海遥,韩信肯定会成为一代枭雄。
燕王臧荼被割头颅挂于城头,已给淮南王敲响警钟,张良、韩信、彭越的先后惨死会彻底挑起英布心底的畏惧,英布一旦起兵,就是为异姓诸侯王造反拉开序曲。与此同时,要制造舆论离间萧何和刘邦的关系。双管齐下,根基本就不稳的汉室江山就会摇摇欲坠,这是他项羽东山再起的第一步。
酒馆虽偏僻,酒客却不少。小半个时辰里,进来七八个人,几个落寞的书生和三两个苦力。
读书人喜欢口诛笔伐。一个青衫书生喝了两口酒后忍不住开口:“居人臣之位,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淮阴侯之死是必然啊。立下赫赫战功,却是这样的结果,可惜、可惜啊!”
青衫书生对面的黑袍书生重重哼一声,“若说韩信功高震主,张良之死又怎么说?功成身退还逃不了被杀,可恨、可恨啊!”
青衫书生把手中酒壶重重地放到案几上,还未及开口,坐在门口的两个苦力中方脸大耳的苦力大笑着接口:“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磨叽,连我们粗人都知道的道理你们却不明白,茶铺子说书先生大多都讲过,一夜白发的伍子胥,被勾践嫉才疑反的文种,屡挫匈奴、一役斩敌十余万的李牧还有助胡亥小儿登上王位的李斯,他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青衫书生被抢白,脸色大怒。
黑袍书生却听得频频点头,郑重其事朝方脸苦力举起酒樽,“兄台说得不错。”
方脸苦力摇头喟叹,“今日杀张良,明日斩韩信,杀光了斩尽了,这大汉的江山啊就结结实实姓刘了。只是可怜了陪葬的三族啊,数千人,身首异处,血流成河。”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酒馆一下子沸腾起来,群情激昂,口伐大汉天子刘邦的阴狠冷酷。
酒馆老板慌忙关上房门,抱拳苦求酒客:“小老儿上有高堂下有稚子要抚养,今日的酒钱免了,你们出去再说吧。”
项羽率先起身,走到柜台前掏出几铢币,“再打两壶。”
老板麻利地打好,躬身打开房门,“小老儿谢过公子。”送项羽出门。
项羽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激起民愤引发兵变,他断送的江山要亲手夺回来,告慰叔父、亚父、离昧、龙且……和那些为了西楚而死去的亡灵们。
不知是因为距离目标近了一步,还是因为肚中的劣酒起了作用,项羽感觉胸口一片暖意,步履轻松地拐出胡同,朝东走去。走到皇宫东方一座不起眼的民宅,他推开柴门正要进去,一股寒冷的空气迎面袭来,猝不及防间仓皇应对的项羽被削掉几绺头发。拔出佩剑的同时他心思急转,武功如此之高,对手究竟是谁?
一位须眉白发的老者跨出院门,凝神盯着项羽,“你就是被宣明改头换面的小伙子?”
老者虽与东园公唐宣明一样打扮,麻布衣袍,赤脚草鞋,但不同的是,这老者面容冷肃双目深邃,让人望而生畏,老者手中捏着自房檐下取下的冰溜子,显然,刚才攻击项羽的武器正是它。
项羽卸下心中警惕,谦恭地朝老者抱拳行礼,“晚辈项羽参见甪里先生。”
商山四皓中,东园公擅药石,能妙手回春。甪里先生擅武术,武功已臻化境。夏黄公擅长兵法,所著《太公兵法》为世人称颂。绮里季吴实擅观星象,能预知未来运势。
甪里先生周术打量了项羽几眼,白眉微皱回身叫东园公唐宣明:“宣明,他果真是西楚霸王项羽?瞧模样像一个落寞书生。”
东园公唐宣明立在廊檐下,笑呵呵地道:“你们进房再说不迟。”
周术与项羽一前一后跨进院子,东园公眼尖地瞧见项羽手里的酒壶,老人家一把夺过去,拔开酒塞闻了一下,失望地撇撇嘴道:“工艺粗糙,选料一般,闻之刺鼻,味道不绵、不甜、不醇、不甘,饮之上头,劣酒中的极品,饮者必醉必伤,多者必死必亡。”
绮里季吴实盯着项羽的额中,看了好一阵子反驳东园公:“宣明,他的命还长着呢!没这么容易死。”
五人走进房,待四皓坐定,项羽望向东园公,开门见山地问:“四皓一齐出山,可是因为我?”
东园公把酒壶随意地扔在案几上,“数十年来四方混战,百姓深受其苦。现在汉室初定,刘邦以儒家无为之道治理天下,虽不见得是最正确的,但却是最适宜天下局势的。小子,收手吧!让百姓们过几天安稳日子吧!”
项羽沉默不语。殚精竭虑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想也不能轻易放手。
甪里先生周术盯着项羽,“欲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年轻人,你能做到吗?”
项羽冷静地盯着案几上的那壶酒,半晌抬起头,目光与周术相触后落在唐宣明身上,“事事都非绝对……”
一向慈眉善目的东园公冷冷地打断项羽的话,“如果你必须要在江山和椒房殿里的那位姑娘中间做出选择,你会怎么选?”
项羽的脸色在刹那间剧变,一时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选择,他活着的一切意义都在于海遥,没有她,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夺取江山与拥有她并不矛盾。”
周术开口:“年轻人,做人要懂得取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刘邦能牺牲任何人,你能吗?”
东园公接口:“老夫与那姑娘见过几次面,觉得那姑娘并不喜欢皇宫里的生活。小子,周术没有夸张,欲成大事者,至亲也可杀。一个成功的帝王,可以舍弃一切。父母、妻妾、子女,在江山面前,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你确信,将来那位姑娘会喜欢这样的你?”
项羽面色煞白,紧握的拳头轻轻颤抖起来。江山他必须夺回,海遥他也必须拥有,两者缺一不可。
一直沉默的绮里季吴实适时开口:“老夫观汉室国运,会昌盛数百年。而帝星晶亮,刘邦还有数年寿命。”
项羽如遭雷击,呆呆立于原地。
周术看一眼绮里季吴实,走到项羽身前,轻拍一下项羽的肩膀,“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年轻人,好好想想。”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项羽闷哼一声。
东园公眉头微皱,“小子,你受伤了?”
项羽默然转身,拖着僵硬的步子走出房间,迈下台阶,站在雪地里,仰望着浩瀚的苍穹,仿若一尊石像,久久不语、不动。
东园公站在廊檐下,再次轻叹:“小子,那姑娘值得你放弃一切。”
处理完韩信的身后事,海遥并未及时回宫,她来到淮阴侯府,把自己关在韩信房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
近侍十分担忧,每隔两个时辰就前来探视一次,生怕她出现意外。这天,天色转暗时,近侍又一次前来,看到食盒原封未动地放在房门外,暗中叹了口气,“姑娘,天寒,好歹吃一点儿暖暖身子吧。”
今冬似乎特别寒冷,房里的炉子虽然烧得很旺,可身体还是不停地颤抖,不止手脚冰冷,心里也是一片冰寒。海遥停下手中的笔,“我还不饿。”
近侍无奈地拿起食盒转身欲返回,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韩信的嘱托,他心一横,转身走到房前推开门,眼前的海遥人看上去很憔悴,眼神却极其锐利。他快速跨进房门诚恳地道:“姑娘,侯爷若知道你如此自苦,定然会伤心难过。他心甘情愿为你做一切,为的就是让你的日子过得顺心。”
握笔的手已经冻得僵直,海遥索性停下来。指着案几上她正整理的兵法手稿,这是韩信生前撰写的,最后几卷还是草稿,没来得及整理,“韩信可曾交代,这些兵书传给谁?”
近侍摇头,“侯爷不曾交代。不过,据末将猜测,侯爷撰写这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并非为了传于后世。”
海遥心中一黯,本以为不会再痛的心狠狠抽搐一下,强自稳住心神,起身走到炉子边,“你叫什么名字,跟韩信多久了?”
近侍回答:“末将王筝,是侯爷攻赵前所募之兵。”
海遥把双手拢在炉子上,“王筝,以后愿意跟着我吗?”
王筝毫不犹豫地应下。
双手被烤得酸胀麻木,收回手的海遥平静地望向王筝,“如果跟着我离开长安,会永远无法摆脱汉军的追捕。也许,我们会离开中原,去西北苦寒之地,过三餐不继颠沛游离的生活。”
王筝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末将愿意。”
海遥点点头,“回宫带出盈儿后我们就走。”
王筝缓缓站直身子,在长安生活的这几年是他最憋屈最委屈的日子,现在能离开长安,能保护韩信心爱的人,他只觉得心中豪情万丈,“姑娘,军中几位将领很想见见你。”
这些人都是韩信的好兄弟,海遥却无颜面对他们。
王筝知道海遥的顾虑,也明白那些将领的心思,是想亲眼瞧瞧韩信一心一意保护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值不值得他们卖命。刘盈还未救出,平安离开长安也需借助他们的力量,王筝心中为难,不知道怎么开口劝海遥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海遥忽然开口,声音坚定:“我见他们。”
王筝破颜而笑,“末将明日安排他们过来见姑娘。”
海遥却不同意,“我应该过去见他们。”
王筝一愣,对海遥肃然起敬,但还是不放心地嘱咐几句:“姑娘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告诉他们。军中之人是非曲直十分简明直接,他们因为敬重侯爷,所以愿意誓死追随。若他们觉得姑娘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