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一默,忽而又自嘲笑道:“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又有何面目去见她?答应她的事,我也没有做到……去了,我又能跟她说些什么?”
他仰头,把壶里的酒悉数灌入喉间。酒尽壶空,他扬手一甩,把酒壶远远扔了出去,仰天大笑:“罢了!罢了!不如不见!不如归去!”
夜风将他放荡不羁的笑声送入林中,惊起寒鸦数只,扑棱着翅膀掠过林梢,飞向遥遥的天际。远方,苍穹如墨,一轮孤月白。
×××××
建平二十三年,暮春的一天。
这一天,距夏桑来莲溪庵,刚好三年又五个月。
时间果真是一剂疗伤的良药。三年时光过去,夏桑如今想起阿晋,已不会再像当初那般痛不欲生,也能心平气和地同锦儿谈及与阿晋有关的往事。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忆及阿晋,一颗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如今早已习惯了在莲溪庵里的生活,简单而清闲。正如那首诗所说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如此甚好。
午睡方起,闲来无事,与锦儿两人带了茶具棋盘,到后山的凉亭里,品茶对弈,吹风赏春,倒也惬意。
夏桑落了一子,等了好久仍不见锦儿有所回应,不由抬头催道:“该你了。”却见对面的锦儿脸上一片惊诧,呆呆望着她的身后。
夏桑顺着锦儿的视线回头一望。却是已有三年未见的林知睿,紫袍金带,墨发飞扬,立于一树灼灼桃花下,与她遥遥相望。
夏桑瞬间便冷了脸色,倏忽站起身来,却起得太急,带翻了装棋的钵子,白色的棋子哗啦啦洒落了半钵。
林知睿缓缓上前,淡笑着问道:“桑桑,三年未见,你可还好?”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她是否安好。这三年里,每个月都有人会将她的情况细细汇报于他,大到她染了风寒,小到她这餐多用了半碗饭。事无巨细,所有关于她的一切,他皆了如指掌。
夏桑冷冷回道:“我是否安好,不劳睿王爷挂心。”
林知睿也不介意,仍是清浅一笑,徐徐步入凉亭,对着锦儿说道:“你先下去。我跟桑桑说会话。”
锦儿瞟了夏桑一眼,见夏桑不置可否,便福了一福,转身退了出去。
林知睿在锦儿的位置上坐下,就着夏桑方才与锦儿下的棋局,落了一子,抬头对夏桑道:“我下好了。该你了。”
夏桑冷眼睨他,不接话,也不动。
林知睿自嘲一笑,从倾倒的钵子里抓过一把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了起来。
清风微拂。凉亭里寂寂无声,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敲击声,清脆而单调。
林知睿一黑子一白子下得专心致志,仿佛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下这么一局棋。
夏桑等了一盏茶功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来干什么?”
林知睿头也不抬,继续落子,“我不是跟你说过,林知烨的事没有一个结果,我不会来见你么?”他落下一个黑子,终于抬起头来,“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这事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了。”
夏桑一惊,“你把他怎么了?”
“不怎么了。”林知睿苦笑,“他毕竟还是个王爷,头上还有皇上罩着,我就是再想也不能拿他怎么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过了明天,他大概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蹦跶得那么欢快了。”
夏桑眼珠子转了转,想起前几日爹爹来看她时说过,如今睿王爷与烨王爷的皇位之争已近白炽化,皇上为此还龙颜大怒。甚至有消息说,皇上有意下诏,欲立林知烨为储君,以断了林知睿的念头。可如今,林知睿又是这种说法。难道说,林知睿明天要对林知烨动手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夏桑问道。
“我能说的就只能是这么多。”林知睿盯着棋盘,又落下一子,“你不用心急,过两天你就明白了。”
这么说,林知睿明天是真的要动手了?夏桑正低头暗自琢磨,林知睿的声音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她一抬头,正对上林知睿温柔的视线,里面隐隐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桑桑,若是我帮你为阿晋报了仇,你能不能……”他蹙着眉头,思索着措辞,“能不能原谅我?”
夏桑冷哼:“你做梦!要我原谅你,除非阿晋死而复生!”
林知睿眼里的那一星熠熠光芒骤而熄灭,一双凤眸刹那间黯淡无光。良久,他唇角勾出一缕自嘲的笑意,“也罢。你这么恨着我,终归我在你心里还是占了一席之地。”
他起身,深深地看着夏桑,“桑桑,我走了。你自己,好生珍重。”言毕,抬脚步出凉亭。
夏桑回味着他最后一句话。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活像临终別言似的。正疑惑着,却见台阶下的林知睿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定定看着她道:“桑桑,这两天在庵里好生呆着,哪也别去。”
夏桑没好气地顶道:“你不是让人看住我,不让我离庵的吗?我还能去哪?”
林知睿淡淡一笑,也不反驳,自顾自说道:“过两天,如果有人拿着我的玉牌来带你走,你就跟他走,他会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记着,别任性,也别闹脾气。”
夏桑闻言更是心惊。这话越听越像是在安排后事。莫非,明天的那一场仗,林知睿已预好了有去无回?
她惊疑不定地盯着林知睿,却碍着对他的火气,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林知睿立在桃花树下。满树桃花芳华正艳,反衬得他嘴角的一抹笑意甚是凄凉。“桑桑,不管死的是我还是林知烨,不都是合了你的心意么?”
软风轻轻地吹着。桃花花瓣簌簌而下,如雨纷落。
林知睿披着一身桃花雨,绝然远去。只余下夏桑,对着一树繁花,怔怔出神。
林知睿说得对,不管是他还是林知烨,都是害死阿晋的凶手。他们死了,她不是应该高兴吗?可为什么,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缓缓抬起手,接住半空飘下的一片花瓣,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就算你们都死了,阿晋也回不来了,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春深,影斜。寂寞空庭,伊人独立。风自吹,花自飘零。
×××××
莲溪庵寺门外。顾孝亭立在一辆朱轮华毂的马车旁边,静静守候。见林知睿从门里出来,迎了上去:“睿王爷!”
林知睿淡淡颔首,上了马车。待得顾孝亭准备起驾时,突然开口问道:“阿立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顾孝亭回道:“都安排好了。阿立带了一队骑兵,已候在山脚下。马车、文书之类的东西,也都备好了。到时若是风头不对,阿立便会立即上山,带桑夫人走。”
林知睿在马车里轻轻点了点头。
顾孝亭在马车外,却是看不见。等了一会,听不见林知睿回答,便又问道:“睿王爷,我们这就下山么?”他心里颇有些犹豫。睿王爷踌躇了三年,今日才下定决心进莲溪庵里去见夏桑一面,却堪堪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转了出来。这半个时辰,难道就能解了睿王爷这三年来的相思之苦?
等了半晌,还是不见睿王爷回答。顾孝亭没再多话,拉了马缰正要起步,却听见林知睿在车厢里幽幽叹了口气,“不下山还能怎样呢?”
是啊,不下山还能怎样呢?他是希望能跟桑桑多呆一会,可他也怕,怕自己呆得越久,就会越伤心。桑桑对他而言,是一只长满硬刺的刺猬,他越是靠近,就会被伤得越厉害。
其实,若不是今天这一次会面,极有可能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他本不会来见她。明天那一场仗,决生死,定胜负。他没把握一定取胜,也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只是,事到临头,仍放不下她,惦记着要来看她最后一眼。
看过了,便了了心愿,即使被伤得鲜血淋漓。
车轮骨碌碌转着向山下滚去。林知睿坐在微微晃荡的车厢里,望着山间的浮岚暖翠,眼底尽是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
☆、夏桑被迫入皇宫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平静如水地滑过,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
第三天,每周一次下山采办的比丘尼空手而归,从住持师太禅房里出来后,便一脸神秘地与一群比丘尼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夏桑与庵里一名叫惠真的比丘尼交情颇佳,当下便找了她来询问。一问之下,大惊失色。原来竟是皇上驾崩了!全城戒严。
夏桑只道林知睿要对林知烨下手,可眼下看来,难道林知睿动手的对象竟是皇上?可那毕竟……毕竟是他亲爹!
夏桑愣了几息,忙又问道:“那睿王爷和烨王爷呢?可有消息?”
惠真摇着头道:“这些禁闱机密,我们不过平民百姓,哪有可能知晓?”
夏桑想了想又问:“皇上是怎么驾崩的?你可知道?”
“听说是病死的。上个月,皇上偶感风寒,便一直卧病在床。据说病情一直不见起色,拖到前天就没了。可你说,不过就一场风寒,怎么就能要了人的命呢?阿尼陀佛,善哉善哉!”惠真一脸悲天悯人,垂首摇头,双手合十吟诵佛号。
夏桑心下惴惴。储君未立,皇上离奇薨殁,皇位悬而未决,天下岂不是要大乱?林知睿在这其中,又是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他那天所说的,可能会有人来带自己走,那自己要不要走?这一走,又是要往哪里去?自己今后,还能这样安稳地在莲溪庵里住下去么?一大堆的问题纷沓而来,挤得夏桑的脑袋乱嗡嗡的,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水,咕噜噜乱冒泡。
之后的几天,莲溪庵里一切如旧,并无异常。也没有人来找过夏桑。夏桑略略心安之余,又忍不住胡乱猜测。
十天后,夏季临来了。
从他口中,夏桑得知,林知睿离去的次日,皇上即薨逝。林知睿旋即封锁了消息,又戒严了皇宫,只进不出。紧接着迅速接管了京畿防卫。待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后,才发布消息,命文武百官进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