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三月初三。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
“轻、轻、轻点……”孟采薇带着哭腔一个劲朝春胭撒娇,也丝毫没有改变她辣手摧花的过程。
绘丰堂内。
明窗之下,日光温和地投在妆镜前。
其实,天还没亮的时候,孟采薇就被四个丫鬟叫起床更衣梳洗,寥寥吃了两口汤包,她便被按到了绣墩上,开始梳头大业。
要入宫,从穿到戴那简直就是换了一套行头。
托惠安侯的福,啊不,是逝去的那位惠安侯的福,孟采薇是个有品级的命妇,正红的大袖衫,足金的头面,孟采薇连耳朵边上一根纤维的细发,都被春胭紧紧地盘入了髻中。
孟采薇疼得龇牙咧嘴,春胭却半点都不手软,“您忍忍吧,这会子不梳好,还没等进宫,马车就把您头发全颠乱了。”
“好吧……”孟采薇已经克制不住闪出了泪花儿,生怕被春胭她们瞧见,只好闭上眼来遮掩,心里高唱着——我怀念的,是定型摩丝,我怀念的,是快干发胶,我怀念的,是头发乱了以后还有一个补妆的造型师!
簪上最后一支灿烂的晃眼的金簪,春胭倒退一步,总算宣布,孟采薇的发型大业正式完工。
孟采薇早连肩膀都僵了,顶着自己沉甸甸的脑袋,她缓慢地站起身——“我想……方便一下……”
丫鬟们:=口=!
“原来是母亲要的汤包。”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突兀地出现。
孟采薇艰难地侧首,裴少嵇不知何时进来的,鎏金梁冠,云鹤花锦,挺拔地立在门楹边上。初生的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室内的地砖上,落下一片灰霾。
只是,明明端重的男人却在眼神里藏了戏谑的意味……不过,此时已经变成了惊艳。
他瞳仁极微妙的缩了一下,原本想开的玩笑,也随之咽了回去。
日光从半支开的窗子里映了进来,堪堪落在孟采薇额前的珠箍儿上,黑绫罗纱上以珍珠绣出了一朵牡丹花,衬得少女香腮,愈发娇粉。五翟冠顶的金翟衔着的珠结直垂到孟采薇的颊侧,她这样一偏首,玉白的珍珠轻轻拂动,晃得人眼前一片绚烂。
正红大袖衫,是他见到她以来,最艳丽的色彩。她的胸前,是深青色的霞帔,彩线勾勒的翟鸟旋旋于飞。
裴少嵇的目光随之挪转,却转不开脑子里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这身命妇冠服,是朝廷定式。
它属于昔日的惠安侯夫人。
也属于,未来的惠安侯夫人。
第20章 一语双关
太液池旁。
从温度上判断,三月已经算得上是仲春时节了。皇后设宴,宫中妃嫔们无不是盛装而扮,莺莺燕燕,结伴来行。
孟采薇是在鸾清宫拜见过皇后以后,与皇后共辇而至。
皇后李氏,是个比皇帝还要年长三岁的女人。李皇后今年已有四十一岁,在宫中早就多年无宠。但她是皇帝元妻,更诞有一子三女,因此,她在后宫内地位稳固,民间也是广有贤名。
但,比起这些虚浮的外在,孟采薇对皇后还有另外一重认识。
李皇后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善解人意的女性,纵使她端戴凤冠,一身华服,却丝毫不会给人带来除了皇权自身以外的其他压迫感。她说话温润缓慢,嘴角总是含笑,一双眼眸,清透而平静。
更让孟采薇感到意外的是,李皇后见到她,非但没有如常人般喋喋不休地怀念老惠安侯,反而拉起孟采薇的手,颇为感慨地宽慰道:“孝期里,在府上憋坏了吧?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果真还是穿红好看。”
言罢,她便命人赐了一匹粉绉的纱缎和一匹天青的云锦,“正好的年华,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不要轻易辜负。”
其实想也知道,在孟采薇嫁到惠安侯府的这半年内,倘使惠安侯因为她的青春颜色而有半分心动的话,都不会再予孙姨娘管家之权。既肯纵容一个妾室在正妻头上撒野,那便可见,这新婚的夫妻二人,隔阂该有多深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孟采薇就算有悲痛,也至多是为断送掉的青春少艾而伤感。
正因此,李皇后非常含蓄地提点孟采薇,只要在家里关起门来,你该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千万不要就此开始荒废人生。
——单从这一点看,性情洒脱的李皇后,还真是有点意思。
·
“皇后娘娘可还真是姗姗来迟。”才踏下凤辇,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就从孟采薇身畔响起,她回首,是个颇年轻的女性,不等皇后开口,便已经将目光落到了孟采薇脸上,“这位就是老惠安侯的夫人吧?”
李皇后从容地理了理袖沿儿,温声替孟采薇介绍道:“这位是姚淑妃。”
姚淑妃。
孟采薇嘴角轻扬,福了福身,“原来是淑妃娘娘。”
还真是……久仰大名啊。
姚淑妃伸手一托,将孟采薇扶了起来,“夫人可真是多礼,我今日有求于夫人,可是万万不敢得罪夫人的。”
孟采薇闻言愣了一下,明明是皇后请她进宫,怎么倒像是给姚淑妃搭戏台子?深居内宫的其他女人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以皇后之尊,她是决没可能对姚家人,也就是英国公府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
就算她再大度贤惠,不计较姚淑妃宠冠六宫,但对于儿子,李皇后定然不会不闻不问的。
略作思忖,孟采薇脸上重新漾起了笑容,“妾身原以为皇后娘娘诏妾身入宫,是赐这春日美景给妾身来赏,竟不知,皇后娘娘缘是为了淑妃娘娘。”
孟采薇的口吻,半是打趣,半是认真。既不显得自己是在以下犯上的诘问,又确确实实把自己的疑惑摆在了李皇后的面前。
“这就是采薇你误会本宫了。”皇后挪动脚步,主动携住孟采薇,邀她一同往太液池旁步去,“春景怡人,本宫当然是想借这扶疏草木,来宽一宽你的心。淑妃兴许是与你玩笑罢,你不必放在心上。”
姚淑妃见她们前行,亦是随后跟上。她对皇后的话,倒是没有太大反应,仿佛丝毫不觉得面子被拂了,仍然坦坦荡荡,“此事皇后娘娘确实不知,但臣妾也并非与夫人玩笑……前几日,湛儿的伴读又挑唆着他与师傅顶嘴,气得皇上龙颜大怒,我这边想着,该为湛儿寻个年长些、懂事的伴读。”
周湛。
今上第七子,也是当下儿子里,最年幼的那一位。
若不是姚淑妃诞下这个宝贝儿子,英国公府也不会有今日的胆大妄为。
皇后与孟采薇几乎是同时为此停下了脚步,孟采薇偏首,但见姚淑妃脸上浮起胜券在握的笑容,“听闻贵府的二公子今年有十二岁了?”
居然打上了裴少冠的主意?
孟采薇很是讶异了一下。
照例说,裴少嵇已经顺顺利利的袭爵,一个小屁孩的裴少冠,完全失去了对英国公府和姚淑妃的利用价值。相反,他们若真是要为七皇子培植势力,现在掉过头来收买裴少嵇,还勉强可以理解。
但,他们怎么会还没有放弃裴少冠?
孙亦绫最近可还是老实得很啊……
孟采薇顿了半晌,言辞谨慎地答话,“回淑妃娘娘,既已过了年,少冠便算是十三了罢。”
“那才正好,湛儿过了年是八岁,二公子比他大些,方能镇得住他。”姚淑妃满面欣然,似乎根本不在意孟采薇同意与否。
倒是李皇后,微微沉下了脸色,不悦道:“你倒混忘了,人家二公子还在孝期里头!”
姚淑妃弯弯嘴角,并不惧皇后,“这个不打紧,臣妾问过皇上了,一时半刻不授二公子官职就是了,读书方是要紧事……只是,皇上特地嘱咐臣妾,叫臣妾问问夫人的意思呢。”
她转过目光,很是温柔地落在孟采薇的面孔上,“但不知夫人愿不愿意呢?”
孟采薇何许人也,真本事可以没有,打哈哈的功力却不是盖的。
她从容不迫地搀住皇后,重新迈开了脚步,“淑妃娘娘亦是为人母,便该知,对待孩子,可绝非是看自己愿意与不愿意。臣妾未见过七皇子殿下,不知殿下什么性情,是否与犬子合得来。也不知殿下读书进度如何,小儿顽劣,若是资质不够为殿下伴读,那不反倒耽误了殿下?”
她一席话说下来,既没说自己愿意,也没说自己不愿意。姚淑妃的脚步明显滞后了一下,片刻才重新追上来,“夫人所言极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皇后格外贤惠,受宠如姚淑妃,也生怕在她面前露出自己骄纵不慎的一面,反而成为皇后的对照组,落了下乘。她非但没有为孟采薇含糊的态度而恼怒,反倒谦慎有加,“难怪夫人年纪轻轻,却将偌大侯府操持得当,这般七巧玲珑心,就是我比不了的。”
姚淑妃笑意盈盈,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后身畔,与孟采薇比肩的位置,“既这样,不若夫人哪日再带二公子入宫,叫他与湛儿玩耍一日,也由得师傅考校考校两人功课,咱们再行商议?毕竟,皇子伴读于令郎来日前程也有所裨益,夫人您总不会偏心,只许大公子袭爵,不许二公子另谋前路吧?”
这还真是笑里藏刀。
话都被姚淑妃说尽了,不答应那就是偏心嫡子,孟采薇除了答应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偏偏,昔日孟采薇或许还会忌惮自己的名声。
但如今她已经全无这个必要了。
裴少嵇是名正言顺的侯府主人,孟采薇留下最后一重身份,便是他惠安侯裴少嵇的母亲。
只要在未来漫漫长日里,孟采薇不与裴少嵇有任何利益冲突,不作奸犯科逼得裴少嵇大义灭亲,她这个太夫人的地位,就会安枕无忧。至于外人怎么说她,那就全无所谓了。
妻子可以休弃,母亲却没法退货。
巧得是,孟采薇也非常愿意,为了裴少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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