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哦了声,进来个小兵,端了吃的过来。
我喝了碗粥,然后和段天涯聊了会儿天,大部分都是段天涯在说,我应着。他先问我现在医术如何,跟老师考学生似的,后来又问了问我在江南的一些情况,我淡淡说了说。
段天涯说,心安处即是故乡,叫我不要太在意。我想说,我已经没有心了,谈不上安不安的。不过我也没辩驳,还是应着。
我问战况,段天涯迟疑了下,告诉我说,萧初绽和萧初过两路军分割包围西燕军,西燕军土崩瓦解,指日可待。
我沉默着,半响哦了声。
大军早已经拔营,因为我一直昏睡,苏捷被我伤得不轻,段天涯留了一小队人马下来。
我拖着伤腿,去隔壁看苏捷,苏捷正半躺在榻上看着书,见我进来,抬起头,脸上晦暗不明,憋了半天,恨恨道:“你还敢进来!”
我笑道:“我是来拿我的剑的。”
苏捷嘴角的肌肉忍不住往上跳,我在他营帐里找了一圈,最后找着封霜晨送我的那把剑,却没找着匕首,问苏捷,苏捷寒着脸,“怎么,还想再玩一回?”
“这把剑你也看出来了,无价之宝,是朋友相赠,剑在人在,我既然没死,就不能把它弄丢了。那把短剑,是萧初过的。”我顿了下,“我欠他的,自然要还给他。”
在江南,我把十步给了萧初过,萧初过让花铸还了我一把短剑,同样锋利得很,却不是十步。
苏捷看着我,眸色森然,忽然浮出一笑,从袖口里掏出把匕首,扔给我,正是我要找的。“让初过兄也尝尝这个滋味,我当然是极为赞成的。”
再见到萧初过的时候,我在陇州。
之前,我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杀了苏捷的一个亲卫,想溜出军营,被苏捷追回,他就把我带到了陇州。
我对苏捷说:“从私人感情上说,咱两算是有私仇了吧,你不想杀了我么?”
苏捷冷着脸没说话。
我都觉得自己有些疯癫,遂不再折腾了。
到陇州没两天,萧初过到了陇州。深更半夜的,我正躺床上,他一进来,就卷进来一阵冷风,微弱的烛火嗖地一下就灭了。
屋里漆黑一片,有目如盲,他的脚步声很急,单从脚步声来判别,不像是萧初过,我来不及想清楚,整个人就被拖进他的怀抱里。
是萧初过无疑了。
我反应木然,等他放开我,我问他:“阿信还活着么?”
片刻,他沙哑着答:“无恙,你放心,忠义王世子也安然活着。”
忠义王就是慕非,死后追加的这个封号可真难听。忠义王世子就是安安了,据说慕非给他取了个大名,叫慕凝。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萧初过:“安安会说话了吗?”
萧初过没有立即回答我,转身重新点了蜡,回头问我:“你希望他说话么?”
他几乎没变,依然是那个极爱干净的人。不过味道有些变了,多了些落拓风尘气,似从万水千山间穿越而来。
我有片刻的失神,笑了笑,“当然希望。”
他走回到我跟前,抚摸着我的脸,说出的话让我一时有些找不着北,他说:“苍苍,嫁给我吧。”
我愣怔,几乎是哭笑不得的,“你要娶我?你喜欢我吗?喜欢我什么呢?坐等着苍老凋零的容颜?还是百孔千疮的魂灵?”
他面上一滞,我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要否认什么,“娶我大概也是有些用的吧,他日可以用来安抚燕国旧人。”
萧初过沉静的脸上现出波澜,他也摇头,“在你看来,我永远都是居心叵测的。”他说着扯起一笑来,“若此,那我就如你所愿,不安好心一回好了,慕信、慕凝,他们现下都在长安,他们若想活着,你需要给我理由。”
我愕然,随即又笑了。
一直以来,他们似乎都喜欢把判人生死的权柄交到我手上。
旁人看来,还以为这是恩赐。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萧初过,你不会以为我现在还会在乎旁人的性命吧?我连自己的命都主宰不了?你让我去主宰旁人的命?”我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你爱杀便杀,那是你的事。我当然会嫁给你,为什么不嫁呢?我曾经那么喜欢你。我只是不明白,我这样,你还娶了去做什么?一具没有心的行尸走肉,一个空心的稻草人。如果这样的你都敢要,我没什么不敢嫁的。”
“苍苍,你——”他嘴角轻扯,“你非要说出如此让人心伤的话么?”
我觉得我们真有意思,半夜深更的,在这一句一句地往外倒酸水。
我重新躺倒下来,顿了顿,又往里挪了挪。
萧初过一直站在床边没动,我觉得困倦,便不理他,往被子里埋了埋,先睡了。
迷迷瞪瞪地感到有手指在描摹我的脸,描摹了挺久,我开始觉得膈应,后来习惯了,又接着睡。
翌日醒来,萧初过正坐在太阳下面闭目养神。我一直走到他跟前,他才睁眼,望着我,忽地把我拉过去,抱坐在他腿上,把脸埋在我颈窝里。
我反抱住他的头,手指埋入他不算柔软的发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跟萧初过回到洛阳,然后正式地拜见他的家长,商议婚期,再然后就是大婚,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夜,火红的盖头被揭起,萧初过看着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地专注,只是比寻常要浓烈。
我许是不太习惯,不禁低下头,刚低下头嘴唇就被他掠夺而去,他含糊地叫我的名字。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再握紧,然后又松开,反复了几次,终于松懈下来。
我抚摸他的后背,回应地噬咬他,从他的唇角到肩头,我的身体为他打开,承载他的索取和征服。
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总会在半夜忽然醒来,这回睡到半夜又醒了,看到外面白亮亮的,似乎是下雪了。我怔怔地看着,萧初过从后面把我抱住,亲吻我的头发、后颈。
我转过身往他怀里埋了埋,重新入睡。
再次悠悠转醒,萧初过正坐在床头看着我,我开口和他说早安,他只是笑,漆黑的眼中泛着水光。我坐起,往他身上腻去,他抱着我,亲我的脸颊,然后又开始笑。我们共度的第一个早晨,留在记忆中的,就是他的笑。仔细算算,他以往笑的时间总和估计都没有这天早上长。
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我开始学着当好一个新嫁娘,新儿媳,我觉得我做得不错,我知书达理、孝敬公婆、友爱兄姊,丈夫空闲的时候,还偶尔小露一手,我自认为是个标准的宜室宜家好老婆。
大概是我做得太好了,萧初过认为我不正常,他甚至认为我有自杀倾向,在他看来,我大概是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严重到医者不能自医的地步。
我某一天忽然想起找他送我的那把短剑,好容易从苏捷那要回来的,我要回来的动机是和萧初过换我的十步,可再见到萧初过,我再也没动过这个念头。当下想找,找了好半天没找着,环视四周,忽然觉得不对劲,我一时想不起哪里不对劲,想了整整一天才恍然,在我生活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利器,连瓷器都没有,萧初过寻常穿的盔甲什么的,也找不着。我的百宝箱当然也在清理的范围之内了。
我注意到这个,恍然惊觉,我从来没离开过旁人的视线。
我去白马寺上香,柳濛要陪我去,我和她说:“你忙你的去吧,别在我跟前晃悠了,互相讨嫌。我已经试过了,老天根本就不收我,我暂时还没打算再去招惹老天爷。”柳濛听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重新派了个人陪我去。
到了白马寺,跪坐在蒲团上,看着菩萨,心里一片空寂。
不知不觉跪得久了,自己还没注意到,陪我来的疏影忽然在我耳边叫了声:“王妃——”我转头看她,见她的视线落在我手中,我回头看时,才注意到我跪的时间太久,一炷香已经燃去大半,香灰落在手背上,隐约看到红痕。
我赶紧把香递给疏影,她去上香的时候,旁边有声音道:“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施主执念太深,逆风而行,是以烧了手。”
我循声看去,见到一个年轻俊秀的和尚,正一边上着香油,我转头看着菩萨,心中暗叹,“师傅所言极是,我佛慈悲,可我又该如何?我所爱之人一路顺遂,求仁得仁,占尽天地之功,我逆风而行,就可为他挡烧手之患。”
我说完很久都没有听到那和尚的声音,转头看去时,他已不在。我从蒲团上站起,忽然想起,他不就是那位姓沈的住持么?
晚风起,佛塔之上的铜铃随风作响,随着清脆的音律,我对着菩萨又拜了拜,转过身去。
门口立着一人,青衫随风动,看到我转身,身形似乎也随着风动有些不稳,不似平素挺拔的军人身姿,面上神思恍惚游离。
第四十八章
“怕了?”他犹在嘲讽。
我将脸埋进手里不说话。
手被萧初过掰开,他按住我的头,强迫我看向他。“为什么要停下?你杀了我,就可以为慕非报仇,这不是你想的么?那么不要命地跑到战场上去,是想殉国?九年前国破的时候,没想起殉国,这会儿倒想起来了。长了岁数懂事了?慕苍苍,以前我以为你无私善良,我在你面前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就怕伤害到你。我喜欢的姑娘,我一定要保护得好好的,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可是苍苍,你真的是这样的人么?慕非死了,你想去死,老天不收你,你就开始恨我,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让自己无所亏欠么?你看上去无欲无求,其实你最贪心,你是我见过的最贪婪的人,也是最自私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有片刻,我觉得整个人是空的,脑袋是空的,心是空的,甚至我以为,整个宇宙,除了尘埃,什么都没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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