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宗坤化六年壬午金阴戊戌(八月二十三),坎日。
早朝之时,群臣依常例齐聚坤元殿。文臣武将,分列两班,待皇帝带着一班太监宫女登上宝座,两班文武大臣齐齐整整地出列行礼,山呼万岁,这许许多多的虚礼过后,才正式开始由群臣奏事,处理国政。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一日的早朝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是对两个人而言,这是特殊的一天。这两个人,一个是凝立于文臣班首的左丞相徐文英,另一个就是高踞于龙床之上的明宗皇帝李均。
明宗在听到安国公那个辟邪玉牌的故事之时,就已敏锐地猜到那个小小女婴正是润之了。但是,此后润之一直不露声色,以他锐利的眼光一时也看不透她,于是他只得设了个小小计策来自己寻找真相。以润之的机智,让她上当并不容易,但是无论怎么说,他做到了。虽然她昨日借口离开,但是依润之素来的性格,今日必会给自己一个交待。所以从昨夜起,他已在期待今日的早朝,竟然一夜无眠,以致早上精神有些困顿,好在群臣远在丹阶之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在一片紫衣绯袍之中,明宗的目光不时落在最前列的纤长身影上,看起来,她的精神也不太好!不过,不愧是大华的左丞相!在明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处理朝政。虽然不知她昨夜是否像他一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是能将昨日尚堆积着的这些事情处理完,怕也要将近一夜的功夫才行。
润之的身体一直不好,对于这种先天性的体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要不是润之自己医术绝佳,怕是连正常人的生活也过不了。但是,每日里繁重的工作到底还是使她的身体状况更差了。想至此,明宗有些犹豫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追究润之究竟是男是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么能干的贤臣都是他必不可少的,而揭穿她的身份,却很有可能会就此失去她。
出神之际,早朝已将结束。司礼监尖声地嚷着那句已经烂熟的词:“皇上有旨:诸卿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待明宗回过神来,润之已经出班跪倒,朗声奏道:“臣徐文英还有一事上达天听,望陛下赐臣面谈。”
润之终于要现出女儿身了!明宗微微点头,不当朝讨论此事最好,于她或他都会保存几分面子。合起案上的奏折,明宗俯视百官,轻声向凑过来的司礼监道:“让徐卿随朕至养心殿,余人散朝。”言罢起身,先行离开了。
听到司礼监向众臣传达了明宗的旨意,润之长身而起,丢下群臣,跟随于后。
一向平静的心头不禁有些紊乱,面上却仍一如往常。因为明宗与左右丞相私下议事十分平常,众大臣都以为她是去商谈国事,并未起任何疑心,各自散去。
养心殿没有举行早朝的正殿坤元殿大,陈设较为古雅精致。它本是皇帝下了早朝的休息之处,但明宗常常在此召见大臣,共商国是。值殿的太监宫女都是机伶有眼色之人,见明宗略一挥手,不待他口中下令,就迅疾退了下去。
明宗将奏折扔到御案上,转身坐入了龙椅之中。润之瞟他一眼,见他脸上殊无表情,不知他心中是何念头,一时不敢说话,只是一掀紫袍,屈膝跪倒于龙椅之前。
看着他心爱的贤臣,明宗心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缓缓道:“说罢!”
润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撩开右袖,道:“皇上英明,臣……无话可说!”
明宗看到她腕中一道殷红如血的红痕,面色不由一沉,“果然!”他自龙椅中站起,踱了几步,冷冷道:“徐丞相!你瞒得朕好苦啊!”
低头见润之跪在原地不动,只觉一腔怒意无从发泄,低叱道:“起来!抬头说话!”
润之依言站起,看明宗果然是“龙颜大怒”,心头反而平静下来,事已如此,还能如何,她本来也没打算能瞒个千秋万代。放下衣袖,她平静地说:“先父是虎威将军徐怀庆……”
明宗打断她:“这些,朕已经知道了!”
“那么,皇上想知道什么?”
“朕问你,为何要假扮男装,扰乱朝纲?”
润之面色微沉,清朗的语音中带了三分愠怒:“皇上何出此言?文英虽是女流,自问执掌朝政期间,虽非有功,却也无过。皇上要责,只责文英欺瞒主上之罪就是,何必说什么扰乱朝纲!”
明宗深深地看着她。她以前也曾与他争辩过,他已不是第一次领教她温和外表下的那股不屈之气了。但是以前,他是将她视作男子汉,因而欣赏那种铮铮风骨,今日,却是以看待女子的眼光来评价她。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奇特的女子,全然背弃了温柔和顺的女性准则,却是更富有吸引人的魅力?在这种情形下泯不畏死,还敢于据理力争,不愧是大华王朝的左丞相!欣赏之心一起,原本的怒气及杀意不免都淡了。
润之目光一直追随着明宗,见他神色柔和了下来,知他爱才之念已然占了上风,若此时加以求恳,则性命可保。但她心底深处那份倔傲之气泛了上来,是以紧抿双唇,竟不愿出言求恳。
明宗怒归怒,却不是很想治润之的欺君之罪,毕竟她执掌朝纲以来,吏清政明,百姓安康,国势大大强盛,这些都离不开她的识人之能,治人之才,外交之功,若言功过,早已相抵,况且她操劳国事之辛苦,自己也深知,要杀,叫他如何舍得?他看着润之那熟悉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第一次发现她的面容其实颇偏女相,只是那刀削般的英挺剑眉与深湛的双眸给了人错觉,令人误以为她是一名儒雅雍容的青年,尤其是在她深思时,这对眸光就会变得分外深邃动人。这个总是在温文中蕴有三分坚毅的面容,明宗见之已久,今日首次换了个角度来看,却不自禁地有些怦然心动,差点儿伸出手去,想抚平润之微锁的眉头,幸而身上的龙袍及时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
“幸好……”,明宗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他们君臣之间十分默契,有着一种亦君臣亦朋友的情谊,他不想破坏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况且……
明宗想起一事,问道:“前日里玉牌一事……”
润之脸色不由又苍白了三分,低声答道:“那是我……”
明宗向她孰视良久,心中权衡上下,然后试探着问道:“润之,朕将你赐婚予高勇如何?”
润之脸色更是苍白,却还极力保持着镇定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明宗微眯起双眸,道:“卿与他岂非早有婚约?令尊令堂订下的婚事,想反悔吗?还是……你担心名份问题?这个你放心,如果朕赐婚,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正室!”
润之微低头以掩饰眸中的微怒,沉声道:“皇上要惩罚文英,只需一道旨意,将文英推出午朝门外斩了就可,不必用这种法子!”
明宗心头莫名地一宽,沉吟良久。他在心中不住地迟疑着该当如何处置润之时,想永远留住她的念头也在心中发酵般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无意深究那是为了什么,只是很快地下了决定。背对着润之,也不转过身来,缓缓道:“徐文英听旨!”润之再次拂衣跪倒,明宗这才回过身来,扫了她一眼,宣布道:“朕召汝入宫为妃,择日立后,册为昭阳正院。”
润之震惊地看向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皇上恕罪,文英不能奉旨!”
明宗一掌拍在龙椅之上,怒道:“你说什么?”哪有如此轻蔑中宫之位的女子?她是看不起他吗?有哪个女子封妃之时会得到立后的承诺的?“你……你想抗旨吗?”
润之把心一横,道:“皇上,恕文英不能答应!”
“好……好……”明宗怒不择言,“那朕就治你的欺君之罪,灭你九族!”
润之凄然一笑,“皇上,我已经没有九族可以灭了,皇上忘了?您十二年前已经灭过一次了,如今,文英除了两个妹子与夫人,只有孑然一身了,您就是要杀,也不过是四个女子上法场而已……除非,再灭我第十族!”
第十族!门生吗?……那岂不是要杀了半朝的官员?
明宗听得此言,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想起初即位没多久时曾听信谗言,误杀了润之全家,只逃出她们几个女孩子,辛苦生活到现在,叫他哪里再来杀人的勇气!一只手伸出在半空中,颤抖了半天,才狠狠地抓住椅背,支撑住身体。
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润之:“你……你还记恨于朕吗?”
润之轻轻摇头,但是明宗没有看到,他只是略显疲惫地问道:“因为朕是杀你全家的仇人,所以你不愿入宫?”
“皇上,您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文英此生唯一认定的君主!”润之淡淡地露出一个苦笑,“或许年幼时曾恨过您,但,现在不了!”她不愿解释更多了,那是她十二年来曲折的心路历程,并不想与人分享。
明宗审视着她的表情,她是认真的,并不是敷衍于他,他哑然了。
“为什么?”
“皇上,我曾发过誓言,这一生,不会再着女装,也不会再恢复女儿身了!”
“为什么?卿……打算连一生的幸福都牺牲掉吗?”别的姑娘在她的年纪,早就已经嫁人生子了啊。
“皇上……”润之眸中浮上一层泪光,唇边却露出极淡极淡的一缕微笑,“所谓幸福与不幸,又当如何划分呢?安知这种生活,不是文英心目中的幸福?”
明宗看着她眼中焕发出的神采,心中居然痛了起来,为什么她不能属于他?
“朕……赦汝无罪!起来吧。”他的语声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你日后如何打算?”
润之仰首看他,明宗道:“卿是不是不愿留在朝内了?”
“皇上!非我不愿,而是不能!”润之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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