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是点头为谢,跨入门中去。
御书房是润之十分熟悉的地方,再度踏入门来,却已然是物是人非。
御案之后坐着的,是位十七岁的少年。
见到李睿的那一刹那,时光猛然间倒流了回去,依稀是若干年前,坤元殿上,君与臣的初会。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锐气犹显,她十五岁,稚气尚存。
她不顾礼仪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行君臣大礼。而他显然对这面带稚容的俊秀状元郎生了好奇之心,也没有责怪,只是打量了回去。
倒是急坏了一旁的司礼太监,忙忙地小声催促着:“状元爷,还不快下跪行礼!”
润之忽然一笑,尚有些孩子气的脸上因而透出了几分俊逸洒脱来,“文英只是想看看,皇上值不值得我屈膝以事?”
她声音朗朗,不是甚响,却也足以让高踞龙椅之上的人听个清清楚楚。
明宗那时也不过是个青年,那一瞬间少年意气般的恼怒涌上了心头,但它迅速地被好胜心给压了下去。
“好!”龙椅上传下断然的声音,“朕会等着徐状元对朕心悦诚服的那一日!”
除了他二人之外,所有的人尽皆大惊失色。
润之则是肃容,后退一步,恭恭谨谨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之礼。
二人心中都明白,那不是她对他的屈服,而是对一国之君坦然接受她的挑战的敬意。
正因为明宗得了润之的真心敬重,所以他也回润之以绝对的信任。这亦君亦友的二人间,有着无言的默契。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失却了其中一人的世界将会怎样?
“恩师?”姚鉴小声的提醒惊回了润之的思绪,她意识到自己已然有些失礼了。
整衣、屈膝、下拜,润之心中知道自己的勉强,因为有个遥远的回音犹在耳边响着,“文英只是想看看,皇上值不值得我屈膝以事?”
原来这些年来刻意的谦冲淡和,依然没有完全磨去自己的少年意气!
眼前这个少年君王,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她真心地为之屈膝?
李睿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这位传奇人物。父皇临终前命他要始终对此人秉持敬意,太傅姚鉴一口一个恩师地叫着,就连门口的太监,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二位相爷”的话,全忘了此时的徐润之并非正式的朝官,而他,甚至还只是一身布衣装束。
这样的人物对他谨然下拜,令他的少年心性中,闪过了几分快意。然而,他很快就感到了不妥。
行完礼站起身来的润之那两道冷澈的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又收了回去,似是谨守着君臣之分,李睿却突然间感到,在这样的人面前,反而是他显得倨傲无礼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来到润之面前,长长一揖,“先生是长辈,朕怎么当得起先生的大礼相见?”
润之的眸中流露出几分赞赏,适才那勉强的心境不由淡了几分。
“先生早已到了长安,为何迟迟不来见朕呢?”李睿的语气似是亲热,却含着几分试探。
润之淡然一笑:“徐文英布衣草民,陛下不见召,怎敢擅自来见?”轻轻几句,将责任都推回给了李睿。
李睿怔了一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没尝过被人软顶的滋味。面子上虽是半分不失,里子却不免有些隐痛了起来。
“陛下召文英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相商?”果然新君年纪轻,阅历经验都有不足,连她轻轻几句话都难以应付。
“朕只是想见一见让父皇如此重视的人物,也好恭聆先生的教诲!”李睿年少气盛,显是不惯讲客气话的,说来不免有几分生硬。
“教诲二字怎么敢当?陛下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润之的语气淡淡的,没有半分失礼,只是刻意地抽出了其中的真心诚意。
“先生是父皇亲封的‘布衣宰相’,又是姚太傅的恩师,朕的首辅,怎么当不得‘教诲’二字?”少年君王的语气中似有着几分咬牙的味道了。
润之清亮的眸光掠了过去,又凝定下来。
她自怀中取出那块“如朕亲临”的御赐银牌托在掌中。微微的温热不断地传入掌心,似是还在倾诉着明宗的心意,让她有些不舍。然而此刻,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既然陛下提及此事,文英也正打算缴还皇上御赐的银牌!”
李睿与姚鉴都没注意到她微妙的用词,而尽皆将注意力放在了那银牌之上。
要知道,在这世上,这是唯一可以用来约束当今皇帝的东西,因为那上面刻着前一任皇帝的“如朕亲临”。
李睿早就在烦恼父皇给他留下的这个制约,没想到润之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打算缴还了!
姚鉴则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也在担心润之的权势太重,会招君王之忌。显然自己想到的,恩师也早已想到,因此主动将银牌交出。
但是润之口中虽说将银牌缴还,却也只是托于掌中,并未送到李睿的面前,似是等着他主动去拿。李睿一时间不明润之的用意,怔了半晌。
姚鉴也有些不明所以,上前欲接过银牌,代为交给李睿,润之却收回了手,看了他一眼,指尖抚着银牌上的一行行字迹,轻叹一声,上前去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御案之上。
放开手的那一刻,她觉得心中一空,似是放开了明宗对她的信任、对她的情意。
这一切,都是她不能忘,也忘不了的,然而,她也不得不放手了。
不待李睿和姚鉴回过神来,润之淡淡道:“若陛下无事,徐文英就此告退了!”见两人都不再言语,她举手为礼,拂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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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谷中,火光如海浪般起伏。
“我们该走了!”
文佩转回身来,风拂着她火红的衣裙,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她是刚自火海中走出的,一向沉静的眉宇间有着难得的怅然之色。
江峰似是知道她的心意一般,开口叹道:“真没想到这位罂粟谷主竟是如此桀傲之人,一旦发现自己被人利用,连这么多年打下来的基业也忍心付之一炬!”
文佩点点头,“我要回去了!”
江峰看着她的神色,已经了然了她的想法:“听他说北丹西疆要出兵,所以担心徐兄了?”
文佩再次点头,见他已明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言,向自己的爱马走去。
江峰的声音还是追随在身后。不似他外表的沧桑,他的声音中总是透着一份沉定的开朗:“我陪你回长安吧?”
文佩回眸看向江峰,似能穿透人心的眸光停驻在他的脸上。
一路行来,江峰并没有隐藏过他的心意,文佩也不能不为之所动。她本不擅言语,踌躇了半晌之后终于开口道:“多谢你!”
江峰怔了一怔之后笑了出来:“知不知道我答应来处理罂粟谷之事时,令兄怎么对我说的?”他回想着当时润之的语气,“‘那……我就不谢了!’”
文佩是深知润之心意的,听他那么一说,不由也笑了。
她素来冷淡,是不常笑的。这难得地一展颜,似是千年玄冰终于遇上了阳光,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来。看得江峰一呆,只听她低声道:“但,我还是要多谢你!”
文佩的马儿见了主人,一声欢嘶,自动奔到了她面前。江峰也唿哨一声,召唤稍远处自己的爱马,沉声道:“二姑娘……”
文佩翻身上马,红衣飘飞,“叫我文佩吧!”她持缰在手,没有立即前行,而是自马上回过身来,等待着江峰。
这就是她表达的方式了。脱口而出那一句话时,她的心中陡然一松,知道自己心中曾想预留给那个神秘人卓风的位置,已经被眼前这个同样是来历不明的,看似沉稳沧桑,却又总含着一份开朗的人捷足先登了。
眼看着江峰自惊愕中会过意来,文佩再度一笑,策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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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翟月幸不辱命,高丽撤军啦!”
润之一笑,道:“先前送来的报告,在下已经看过了,子聂兄处理得十分漂亮。”
“也亏得先生在东边边境作出一副调动粮草的样子,让他们疑神疑鬼,不知我们兵将安出,这才乖乖地罢手了。”
润之笑了笑道:“那是兵部袁大人的主意。”
翟月赞道:“好位袁大人,果然不凡!”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卷东西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这次亲历三韩之后重绘的三韩地图,还请先生指点!”
润之愕了一愕,真的没想到翟月居然没有忘却重绘地图之事,不由失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子聂兄的嗜好竟是绘制地图!”
翟月不以为意,道:“这也算是与众不同了,呵呵!不过,各人也有各人的弱点,这次三韩一行,翟月可是多了个绰号了!”
润之奇道:“什么绰号?”
翟月故意叹了口气:“唉!那高丽的李定乾可恨透了在下这个搅局的,背转身去用高丽话大骂我‘三矮子’。他还以为我听不懂高丽话!也不想想,他都能说汉语了,我还能不懂高丽语?结果,我临走时用高丽话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脸色直发青,怕是到现在都还没回过色来呢!”
润之被他眉飞色舞地说得忍俊不住,与他一同放声大笑了出来。
止了笑,润之这才道:“三韩之事真多亏子聂了!现下的局势,子聂也当有所听闻了吧?”
翟月敛了笑容,正色道:“西北两面当真出兵了?”
润之点了点头,神色间似是透出一份倦意来,“接下来的事,可能还会烦劳子聂。日前你的特使身份只是暂时的,不久朝廷会正式下文任你为参政……”她转过头来,一笑,“恭喜子聂,入阁了!”
翟月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不知多少官员,熬了多少年也熬不到入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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