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厉青原的脸上却丝毫未见得意与张扬,甚至比往日表现得更为低调寡言。
虽然已经出关,并且受到了数百弟子乃至楼兰剑派长老耆宿们心悦诚服的敬仰与推崇,他还是习惯于独自坐在从前的书斋里,看看书写写字,将门中事务完全交托给权抗鼎等人掌管。
他不知道这些日子里“枪神”的美誉已不胫而走;正如传颂这美誉的人不知道,其实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愿做这个楼兰剑派的掌门人。
现在,他最想干的也是始终在回避的一件事,便是前往黄山始信峰探望石颂霜。
但屡屡地犹豫,又换来缕缕的抑郁。他隐约预感到,此刻的石颂霜未必还在黄山,也许她正和杨恒比翼双飞,又或携手去了东昆仑。
每每触及于此,他的心就会愈发地落寞空虚,只能用痛楚的思念来填补三年间记忆的空白。父亲走了,母亲又归隐心寂佛堂,当权抗鼎等人用敬畏交加的目光看着他时,厉青原心底却升起更浓烈的孤独感。
他的自尊与骄傲,不允许自己像个没奶吃的孩子般,委屈不服地去质问石颂霜。但他却不能阻止日益强烈的寂寞与思念。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将门关起,从书架上取出那幅五年前即已完成的画,将卷轴平铺在桌案上,对着画中人默默出神。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为想你才寂寞。
忽然他抬起头,看到楼兰九鼎之一的应抱鼎疾步走进小院里,神色颇是凝重。
厉青原收起卷轴,就听应抱鼎在门外唤道:“掌门!”
厉青原撤下门闩,将应抱鼎迎入书斋,问道:“九叔,出了什么事?”
应抱鼎叹了口气道:“的确出事了。有人在至尊堡外发现了本门两名弟子巡夜的尸首,现已运回堡中。都是一击毙命,被人吸干了体内精血。”
厉青原的目光闪了闪,将卷轴放回书架上,沉静道:“等我看过了再说。”
两人来到九州殿内,两名遇害弟子的尸首被安放在担架上,并排陈列在大殿中央。
权抗鼎等楼兰剑派宿老俱都闻讯赶至,连还在疗伤的赵封鼎等人亦被软轿抬来。
厉青原镇定自若地走到两具尸首前俯下身子,只见这两名弟子的咽喉处都有被类似犬牙噬咬的血痕,干瘪的身体经过一夜雨水的淋湿浸泡肿胀起来,面目表情痛苦而惊恐。在他们的衣衫上,各有血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却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褪淡,难以辨认。
“是‘血债血偿,满门尽绝──’”权抗鼎的语音隐含怒意,在厉青原身旁低声道:“应该是冲着前几日的事来的。”
厉青原摇摇头道:“神会宗自诩名门正派,门下弟子都不会吸人精血的邪功。”
赵封鼎目光一闪道:“莫非是苗疆南天君的同党来替他复仇?”
“还记得我对殷长空说出南天君的事后,他脸上流露出的奇怪表情么?”厉青原徐徐道:“我怀疑他事先未必知情。”
权抗鼎凛然道:“如果南天君并非受了殷长空的指使,他又为何要行刺于你?”
厉青原正欲回答,却似忽然留意到了什么,剑眉微微一蹙道:“给我把匕首。”
权抗鼎不明所以,将自己珍藏多年的魔兵利器“宰路刃”递给了厉青原。
厉青原接过一尺三分长通体碧绿的宰路刃,低声道:“都退开到三丈外。”左腿跪地,手握短刀慢慢划开其中一具尸首的胸膛。
正当众人惊诧莫名之际,猛听“呜”地一声,从那尸首被剖开的胸口中冒出一大团绿汪汪的物事,迅速向四周散开。
厉青原早有防备,左掌吐出一蓬青!如天罗地网般将这团绿汪汪的物事罩住。
“苗疆绿影蛊!”赵封鼎惊声叫道。也难怪他如此吃惊,这绿影蛊体积微小毒性霸烈,寻常人被盯上一口若无解药不出三个时辰便会全身溃烂一命呜呼。
如眼前这一大团的绿影蛊,数量只怕不下两三千之众。若是它们晚上从尸体钻出来四处肆虐,不到明早楼兰至尊堡即已成为一座死城!
说话间厉青原已运阳刚真气将数千只绿影蛊炼化成烟,大殿里顿时弥漫开刺鼻的腥臭。他照方抓药,又将隐藏在另一具尸首里的绿影蛊处理了,这才轻吐一口气站起身来说道:“将尸首火化,即刻掩埋。”
权抗鼎心有余悸道:“好歹毒的手段。天妃一死,苗疆魑魅魍魉便无法无天了!”
厉青原将宰路刃还给权抗鼎,淡淡道:“所有巡山弟子撤回内堡,严防各处水源。”
权抗鼎恨恨道:“血债血偿,满门尽绝──嘿嘿,我倒要看看是谁灭谁的门!”
◇◇◇◇
入夜后雨势稍缓,至尊堡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所有岗哨的人手都比平日多出一倍。人人同仇敌忾,静候苗疆魑魅魍魉来袭。
此刻惟有心寂佛堂中依旧是宁静祥和,照例传来清脆悦耳的声声木鱼。
厉青原收起油布雨伞走入佛堂,躬身向跪坐在蒲团上的厉夫人请安道:“娘亲!”
厉夫人放下木鱼槌,说道:“青原,你也是来劝我搬回山河楼的?”
厉青原道:“相比这里,山河楼要安全许多。万一有强敌来犯,我也能及时照应。”
厉夫人不以为意道:“不必了,我就在这儿陪伴你爹爹。”
厉青原道:“我已在爹爹的衣冠冢周围布下法阵,娘亲尽可放心。”
厉夫人避而不答,幽幽道:“青原,你虽然嘴里从未说过,但心中却念念不忘要杀死吴道祖为问鼎报仇雪恨,是么?”
厉青原许久地沉默不语,就听厉夫人道:“父仇不报,枉为人子──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你必须答应我,在为娘有生之年绝不向吴道祖寻仇。”
厉青原不自禁地捏紧伞柄,沉声问道:“为什么?”
厉夫人背对儿子,极力用平淡的口气回答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只会白送性命。”
厉青原敏锐察觉到母亲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追问道:“为什么是在你有生之年?”
厉夫人凄然一笑,却不虞会被厉青原看见,缓缓道:“到那时你自会明白。”
厉青原的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铅石,低低道:“因为他曾经是你的师傅?”
“他不止是我的师傅,更是你的父亲,儿子!”厉夫人心中痛苦地呐喊,却骤地语音转冷道:“青原,莫非你信不过娘亲?”
厉青原又是半晌没有开口,左手慢慢松开伞柄,回答道:“娘亲,你可知我的心愿?我要你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吴道祖授首偿命,以慰爹爹在天之灵!”
厉夫人的心剧烈震颤,不敢让儿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直感无比的虚弱与无助,幽幽道:“孩子,别干傻事。娘亲只有你了……”
两人陷入静默之中,只听见外面沙沙的雨声,谁也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
突然尖锐的警讯划破了雨夜,从至尊堡十余处地方同时响起了喊杀声。
“砰!”虚掩的房门被一团黑乎乎的物事撞开,凄厉的风雨随即席卷进佛堂。
那物事落在地上分成两爿,竟是一具被人活生生从中间撕裂开的楼兰弟子尸体。
厉青原望了眼惨不忍睹的尸首,没有回头。他的眸中掠过一缕冰冷的杀意,对正从门外阔步闯入的巨汉淡然说道:“滚出去,我不想再佛堂里杀人。”
那巨汉身高接近两丈,面貌凶恶膀阔腰圆,浑身长满黑毛,乍一看活像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野熊。他左手握着一柄鲜血淋漓的魔锥,狞笑道:“放屁!”迈开大步,举起魔锥扎向厉青原背心。
厉青原拧腰侧身,用油布伞在魔锥上一压一推。巨汉立足不住,蹬蹬蹬往后倒退。
厉青原撑开伞面撞向巨汉。巨汉自恃神力过人,却被厉青原震退数步,不由恼羞成怒,爆吼挥拳轰打在伞面上。
“砰!”钵大的铁拳击在伞面上浑不着力,十成的拳劲倒有九成落在了空处,油布伞应声爆裂。巨汉刹势不住,身躯前冲眼睁睁看着厉青原的大漠孤烟掌结结实实拍中自己的面门。
他一声大吼头骨碎裂飞跌到佛堂外的泥泞中,迷迷糊糊看到厉青原缓步行来。
“我说过,不在佛堂里杀人。”厉青原弯下腰,将手里半截伞柄插入巨汉坚实的胸膛中,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青原,”厉夫人走出佛堂注视着断气的巨汉道:“此人好似苗疆山怪。”
听着雨夜中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厉青原不置可否道:“我先送娘亲去山河楼。”
厉夫人摇头道:“你不必管我,男儿当以大事为重,快去吧!”
厉青原躬身一礼,腾身越过佛堂外的围墙,朝着打斗声最为激烈的藏宝阁掠去。
激战在至尊堡每一个角落凶猛地展开,黑暗里也不晓得到底来了多少魑魅魍魉。他们神出鬼没,各自挑拣感兴趣的猎物下手,老弱妇孺一概不肯放过,顷刻间将至尊堡变作了偌大的杀戮场。
楼兰剑派弟子奋起反击,倚靠着堡中地势与法阵禁制和苗疆旱敌殊死周旋。可对方投毒放蛊,偷袭暗杀百无禁忌,甚而利用手无寸铁的老弱和遭遇天劫命悬一线的伤员作为暗器,肆无忌惮地掷向对手。
短短一顿饭的工夫,内外两堡已倒下上百具尸体,大多却是寻常杂役又或门中弟子的亲属。而苗疆魑魅魍魉也被杀死十数人,战况愈发惨烈凶险。
忽然雨夜里传来飘渺悠扬的琴音,穿透震耳欲聋的呼喝打斗声,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像是接到不可抗拒的御旨纶音,魑魅魍魉似潮水般地退出至尊堡,迅速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
众人俱感错愕,聆听着随风飘送而来的琴音,望着满地尸首恍若梦中。
权抗鼎隐约猜到,魑魅魍魉的突然退去必定和这突如其来的琴音大有干系。但那弹琴之人是敌是友,却教人无从捉摸。他正想请示厉青原是否要派出人手追寻琴音来源,才察觉到适才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掌门人业已悄然离去。不一刻,那琴音也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这时候厉青原正向至尊堡外西南面的一片沙丘御风行去。这沙丘距离至尊堡足有三十里远,然而琴音却正是从此处发出,穿越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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