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
雅文默默地淹没在同学们嘈杂的讨论声中,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周围几乎都是小学的同学,她悄悄地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最讨厌认识新同学,因为,新同学必定要互相问长问短,她不知道,如果有人问她:裴雅文,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她应该怎么回答?
从这一天开始,雅文告诉自己,她要学会长大,学会独自长大。
放学的时候,雅文整理完书包,一抬头才发现大家都走光了。她去二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雅君不在,或许他在校门口等她吧,于是她加快脚步走下楼去。
然而雅君并没有在那里,也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他没有等她。
雅文害怕起来,因为她并不认识回去的路。
一直以来,她的任务,只是跟在裴雅君身后。
“昨天我爸给我买了一套《圣斗士星矢》,‘海王卷’!”小毛一脸得意。
其他几个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但立刻一脸假笑地凑上去,但求成为继小毛之后第一个读那些漫画书的人。
雅君却还是一脸悠闲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没有半点讨好的意思。
小毛忽然一个箭步蹿到雅君身旁,一脸假笑地说:“雅君,我把书借给你看好不好。”
其他人错愕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晚上你让我去你家看会儿电视吧。”小毛陪笑说。
原来,只有裴家晚上很少有大人在家,两个小孩可以随便看电视,小毛经常托词去找雅君问功课,实际上是去看电视。
“可以考虑……”雅君不顾其他人羡慕的眼光,矜持地说。
“不过你能不能叫阿文别看那什么哭哭啼啼的连续剧,这两天正在放‘射雕英雄传’。”小毛说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恨不得自己能打出一套降龙十八掌。
“可以考虑……”雅君的眼神有点得意,但他忽然愣住了,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回头看。
可是,阿文并不在身后。
他猛地跑起来,沿着他来时的路,沿着那些墨绿色的低矮的灌木丛,沿着新修的石板路,这条路好像忽然变得很长,比他来时长了一倍。
他冲过拐角,终于慢慢地停下脚步。
阿文坐在校门口的花坛旁,一脸迷惘,眼眶红红的,不时四处张望。
她很快就看到了他,然后,出人意料地,露出灿烂的笑容。
雅君走上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在妈妈走的那个晚上,他并没有哭,阿文哭的时候,他也没有哭。他只是悄悄地,等到爸爸把阿文抱回房间以后,才流下了眼泪。然后他暗自决定,再也不要看到自己软弱的泪水。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喜欢阿文,她是一个小麻烦,有她在的时候父母总要分出一半、或者更多的关心给她,小时候他甚至希望妹妹有一天被巫婆带走,从此消失不见。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阿文的笑脸,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卑鄙,这个他曾经希望消失的小女孩,在他丢下她的时候,却没有放弃等待,甚至还报以纯真的笑容。
“走吧……”雅君艰难地说。
“哦。”雅文高兴地抹了抹脸,跟在哥哥身后。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好像他们仍是一对,从出生开始就没分开过的兄妹。
两年后的夏天,两兄妹再见到妈妈的时候,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晒得很黑很黑,可是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灿烂了。
妈妈拉着雅君说,长得这么高了,然后她又拉起雅文的手说,阿文还是没有变。
雅文闷闷地想,她仍是那个默默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女孩,大家总是先看到雅君,然后才看到自己。
妈妈买了很多礼物给他们,都是她想要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但她强打着精神,因为哥哥和妈妈都是一脸的喜悦。
晚上睡觉前,雅文在书桌前默默地拆着礼物,她很想让自己高兴起来,但她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对她来说最好的那个礼物,已经走了。
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她连忙擦干泪水,起身去开门。
“这个给你,”雅君把一只白色的毛巾兔递到她面前,“妈妈大概放错了。”
“哦。”她接过来,兔子的眼睛是一根细细的黑线,面颊上有两个小小的红晕,最奇怪的是,她的肚子上竟然有一个像袋鼠一样的口袋。
雅文忍不住又留下泪来,因为她看到兔子的口袋里,有两只一摸一样的小兔子。
雅君推着她坐到书桌前,转身关上门。
他蹲在她面前,伸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水:“傻瓜,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雅文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是接受了,她没办法不接受,因为她无法选择。
雅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哭得累了想喝口水的时候,雅君才递了张面纸到她面前。
“碰哭精。”雅君用上海话说。
雅文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偷偷地想,他好像慢慢变成了一个,真正爱护着她的兄长,而不再是那个希望她被巫婆带走的坏蛋。
二(下)
那一个伤感的夏天,还有一件事是雅文难忘的,就发生在开学的前一天。
楼上楼下的几个小魔头来家里玩游戏机,雅君把她赶回了房间。她闷闷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淅沥的雨,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被那淅沥的声音吵醒了。她睡不着,干脆揉着眼睛走出去看他们在干什么。
一群小魔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雅文撅起嘴:“有没有水喝?”
雅君头也不回地说:“自己去厨房找。”
雅文并没有去厨房,仍然撅着嘴:“我也要玩。”
“这个不适合你们女孩子。”大头说。
“我不管,”雅文跺脚,“游戏机是爸爸给我买的。”
雅君终于转过头看着她:“是给‘我们’买的。”
“那至少我也有份。”
“等我们回家了你再玩嘛。”小毛说。
“不好。”雅文站到电视机旁一脸不高兴。
“你乖一点,”雅君虽然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语气却透着不耐烦,“晚上我陪你玩马戏团好不好。”
“不好。”雅文忽然很想使性子,见他们依旧起劲地盯着电视,干脆走过去把电视机关了。
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男孩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眼神透着一些尴尬,好像她是什么怪物一样。
没有一个人说话,原本热闹的客厅里忽然静得连老式落地钟的“嗒嗒”声都听得到。
“干吗……”雅文有点不自在地摸摸脖子,她实在不觉得关电视机足以震慑住面前这些小魔头。
“嗯……你跟我过来一下。”雅君忽然站起身,拉着她往里屋走去,脸上有一片可疑的红晕。
雅文以为他要拉她回房间,可是他径直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的墙角有一面全身镜,雅君低声说:“你自己看看。”
她端详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妥,于是再次疑惑地看着他。
他拉着她的胳膊让她转过身来,她望向镜子,原来裤子上竟有一块很大的红色斑迹。
雅文呆呆地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的裤子,好久才憋出一句:“这……这是什么?”
雅君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在裤子上摸了一把,手指上是黏黏的带有血腥气的红色,她大吃一惊:“是血!”
雅君点点头:“现在你明白了吧。”
雅文茫然地看着哥哥:“明白什么。”
“……”雅君好像要晕倒了,他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难道……妈妈从来没跟你说过吗。”
雅文依旧茫然地摇摇头。她忽然想起临走前妈妈与哥哥的那次长时间的谈话,这个时候想起来,又让她说不出的难受,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事情,妈妈只愿意告诉哥哥而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雅君依旧在寻找着,她感到肚子一阵胀痛,她意识到,这些血无疑是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的身体起着某些变化?她感到一丝害怕,她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可是她隐约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啊,在这里。”雅君像是发现了什么,从洗手台下的柜子里找出了一包东西递到她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某某牌卫生巾。
“这……”雅文楞了楞,“这是以前妈妈用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终于摇摇头。
“好吧,”雅君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显得窘迫,“现在我出去,你把门关上,坐在马桶上仔细研究一下包装后面的这几幅图,上面有使用方法。”
“哦……”雅文点点头。如果有什么是她不知道而雅君知道的,那么她明白她最好还是听雅君的。
雅君叹了口气,转身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接下去的十五分钟雅文在那些图片的引导下终于有些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她忽然想到了外面的那些男生以及雅君……
她窘地想尖叫,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二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的事。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是我,”雅君的声音隔着门,听上去闷闷的,“他们都走了。我帮你拿了……换洗的衣服。”
“哦……”雅文的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见。她站在门后,把门开了一条缝,雅君的手伸进来,手里是她的睡裤……还有她最喜欢的那条上面印着红色樱桃的粉色内裤。
雅文接过来,没有看到门外的雅君脸跟她一样红。
“对了,我还帮你找了一本书。”
雅文迟疑地接过书,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生理卫生教育。
那天晚上,当上了一天班拖着疲惫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