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烈抬起头,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雅文……我似乎觉得,你已经痊愈了。”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在珍拉丁的时候,我很怕跟你一起晚餐。因为每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在昏暗的灯光下你就变得很沉默,跟白天判若两人,看到这样的你,总觉得自己内心最深沉最昏暗的那一面也要被打开似的。”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那样的自己。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当光线不是那么强烈了,她才能够披上一层保护自己的壳,进入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那是只属于裴雅文的世界。
“但现在,你就是你,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能感觉到一个真实的雅文。”
他们直直地望着对方,似乎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来归纳他们的关系。默契的朋友?心理医生和病人?抱有好感的男人与女人?又或者,他们只是这个世界上幸运地能够找到另一个投缘的伙伴的人,在茫茫人海里,当有人由衷地微笑着对你说“我明白”的时候,是否也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无关乎性别、种族、年龄、文化,只是单纯的感动,感动于自己被理解、被包容、被认同。
他们各自向前走了一步,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拥抱在一起。
“谢谢。”雅文吸了吸鼻子。
柏烈拍了拍她的背:“其实,我也想跟你道谢。”
“为什么?”
“我说过啊,我是一个容易把自己感情投入到病人身上的医生,所以不知不觉也被你影响了,但幸好你的这种影响是好的,所以我也要感谢你。”
他们放开手臂,相视而笑。
“下周一我就要搬去医院的宿舍了,不如,”柏烈伸出拇指,一脸帅气地做了个李小龙式擤鼻子的动作,“今天晚上,我来做饭给大家吃吧。”
十五(中)
“你确定这个能吃吗?”雅文直直地看着眼前白晃晃的盘子里装着的一团糊状的东西。
“这是蒋氏独门秘笈制作的——土豆泥哦。”柏烈不断搅拌着锅里的咖喱,脸上有各种食料的痕迹。
雅文用手指沾了一点往嘴里送,刚想说“我很怀疑”,却被美好的味觉生生逼了回去。
“很好吃也……”她迫不及待地又吃了一口,忍不住赞叹。
柏烈笑了两声,一脸得意。
雅文边吃边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半了,雅君却还没回来。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按下他的号码,这个号码,她恐怕有四年都没有打过,却在耳边传来拨号音的时候像电视滚动新闻般出现在她眼前。原来,她苦笑,就连一个号码也没有忘掉啊。
可是,雅君却关机了。
她心头浮过一丝焦虑,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呢?
“怎么了?”柏烈一边搅拌一边问。
“没什么……”她烦躁地踱了两步,“雅君关机了。”
“关机?也许没电了吧。”
“嗯……”但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安。
“说不定在加班,等下就回来了。”
雅文坐在沙发上,觉得脑海里有点混乱,她从包里翻出被浸湿的手机,使劲按着开机键却怎么也开不了。
她从电话机旁的通讯录里找出小毛的电话,但小毛说正在出差没有联络过雅君。她又打给爸爸,爸爸也说没接到过任何雅君的电话。她不禁害怕起来,他究竟去了哪里……
“说不定被同事拉去吃饭了。”柏烈尝了尝锅里的咖喱,露出舒心的笑容。
“不会的。”她固执地认为,雅君不会什么也不说,就去做自己的事。他总会告诉她,就算是一点点的想念,他也打电话告诉她的不是吗?
“不用担心。”柏烈拿出苹果糖浆倒进咖喱里面,不停搅拌起来。
“他会不会……以为我又离家出走了……”她咬着嘴唇,一种强烈的不安袭击着她。
“不会吧,你不是已经留了纸条——”柏烈忽然停在手上的动作,讶然抬起头看着沙发上的雅文。
“怎么了……”她也看着他。
“……”柏烈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我……我在你留的纸条上添了一句话……”柏烈一脸恐怕大事不好的表情。
“什么?!”雅文觉得自己有点想尖叫。
“你走的时候门没关……我本来只是想恶作剧一下……”
“你写了什么……”
“‘让我安静的想一想’,”那是她写的句子,柏烈越说越小声,“我就在后面加了‘再决定是不是要回来’……”
雅文觉得欲哭无泪,这样整个句子的意思是不是变成“我很有可能不回来了”?
“对不起!”柏烈歉然地垂下头。
她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四年前,雅君是不是也像现在的她,彷徨、无助,满脑子只想再见到心中的那个人。不,他应该比她更绝望,因为他心中的那个人也许从此杳无音信,也许再见的时候就变成了陌路人。
“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在电话里对她大喊大叫的吧?
“如果是我错了,我愿意承担,但是你不能逃避……不能……”
他想说不能什么?不能丢下他吗?
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原来,她曾经如此真切如此深刻地伤害过他,此时此刻,她好像可以体会到,当心沉入海底却还挣扎着要跳动起来的那种感觉。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了一圈,裴雅君打开门走进来,脸上挂着一点点疲惫。衬衫袖子仍是卷在手肘上,领带早就握在手里,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后面,是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的深邃的眼睛。
他抬起头看到手里拿着锅铲一脸目瞪口呆的柏烈,转过身又看到屏住呼吸脸上挂着泪痕的雅文,一时之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你去了哪里……”柏烈激动挥舞着手上的锅铲,黄褐色的咖喱溅在雅君白色的衬衫上却视而不见。
“去上班……”雅君低头看了看衬衫,无奈地说。
“为……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总之,原本总是一脸从容的蒋柏烈此时此刻是没法好好地说话了。
“加班啊,”雅君放下手上的领带和公文包,“我今天中午才去公司的……”
说完,他瞥了雅文一眼,然后开始换鞋。
“那……那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说一声……”柏烈继续发问。
“打过了,”他转身看着雅文,“你手机关机,我手机忘记充电,所以我就在录音电话里留言了。”
他走到电话机前,指了指正在闪烁的红灯:“看到吗。”
按下按钮,录音开始播放:“我是雅君,今晚要加班一小时左右,不用等我吃饭,再见。”
雅文和柏烈怔怔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听到对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一样东西叫做电话答录机啊……
“那么,”终于轮到雅君提问,“你们以为我去干什么了?”
“我以为你……”雅文一开口,发生自己哽咽着,“走了……”
雅君诧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走去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忍不住哭起来,“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才……”
她说不下去,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害怕,才手足无措,才发现,已经无法忍受没有他在身边。她流着泪,眼前一片模糊,他原本抚着她头发的手一用力,把她揽在怀里。
“我不是在这里吗,我没有走,”他紧紧拥住她,吻着她的额头,哄她的语气很温柔,“我不会像你一样一走了之,因为我试过那种感觉,我舍不得你像我那么伤心。”
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他眼里也含着泪水,嘴角却是笑的,“我原谅你了,在珍拉丁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经原谅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种特别的,属于雅君的味道,这一次,混合着洗发水和汗水,是她依赖着的味道。她止不住泪水,心里却很温暖,四年来,她第一次有了一种真切的、踏实的安全感,因为她紧紧抱着的人,也同样紧紧拥抱着她。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起自己曾说过的那句话: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除了我们自己。
原来,她傻傻地想,自己这张狗嘴里,偶尔也能吐出象牙。
“那么……”柏烈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的蒋柏烈,“我可以继续做饭了吗?”
雅文和雅君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彼此,再次紧紧拥抱起来。
“好肉麻……”柏烈转过身,悄悄抹了抹眼睛,望着锅里的咖喱,不禁又皱起眉头——似乎焦了。
“不过雅君,”他一边用锅铲搅拌像浆糊一样的咖喱汁,一边问,“看到那样的纸条,难道你一点也不着急吗?”
雅文抬起头,不小心触到雅君长出了碎胡子的下巴,不禁抚了抚额头。她想,如果换作自己,一定急疯了吧。
“纸条?”裴雅君一脸茫然,“什么纸条?”
雅文坐在书桌前,打开下午书璐寄来的信,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书璐和家修以及一只金色的拉布拉多犬。书璐笑得温暖,家修是一贯的不苟言笑,但脸部线条看上去很柔和,那只中等身材的拉布拉多犬正站直了身子,好像望着远方。雅文不禁笑了,那种表情,真的跟雅君有点像呢。
信纸跟信封一样,都是杏色的,代表着书璐的杏色——
亲爱的雅文:
你好吗?
很久没有手写信件了,但是既然要邮寄画册给你,我便兴致高昂地翻出很多年前买的信纸,当钢笔划在这纸上的时候,竟然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踏实。或许,因为跟家修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也变得古式起来。
随附的画册是我集结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