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十日间,关清远却始终未曾主动提起。
——更正确地说,这十日里,除了三餐时的例行问候之外,长者便不曾再和他有过任何额外的接触,不曾说明用在东方煜身上的手段是什么、亦不曾说明将他擒下软禁于此的目的……简而言之,这些天来关清远唯一称得上有所「作为」的,也就是用自身的实力迫使白冽予安分地留在船上而已。
最开始,白冽予还对这样异常平和的情况感到困惑。可随着情人持续昏迷不醒,自身的医术亦全无用武之地,逐渐于心底蔓生的无力感,让青年终于明白了长者如此手段的真意。
他在逼自己低头。
无须长者多加施为,情人的昏迷本身就是最好的威胁……以他二人的感情,只待青年认清自个儿走投无路的事实,自然会为了情人的安危而向其俯首。
可白冽予虽弄清了这一点,却依旧没能改变什么……眼见东方煜的身子因连日昏迷而渐显病态,无计可施之下,他心中纵有千百般不愿和戒备,也终究只能依照关清远所期盼地主动向其求助。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低头的代价,多半将远远超出他所能接受的底限。
望着前方紧闭的舱门,回想起情人略显憔悴的容颜,白冽予幽眸间浓浓苦涩闪过,却终只得微微一叹,深吸口气后、毅然决然地敲响了眼前的门——
叩、叩。
「进来吧。」
叩门声方落,便听得老者的音声自里间传来。青年低应了声「是」后依言推门入内,而旋即为关清远房内的一处光景攫获了目光——
不似自个儿房内全无一丝光线的幽暗,眼前的舱房足称灯火通明,里侧的舷窗更隐隐可窥得几许江上风光……白冽予虽不认为己方能轻易逃出生天,却依然期盼着自个儿能对眼下的处境有更为清楚的了解。无奈外间天色已暗,饶是他眼力过人,所能见着的亦不过远岸上单调的河滩和林子而已,更遑论因此辨认出所处的河道?瞧得再用力,最后的结果也依旧只能是无功而返。
许是注意到了他视线所及,正悠然于房中几畔闻香品茗的关清远唇角微勾,淡淡道:
「东北初见至今,不论双方立场如何,你的表现都未曾让老夫失望过……坐下来吧。老夫刚沏了壶茶,听说你在茶艺之上颇有钻研,不如便替老夫品评一番如何?」
长者所用的口吻十分亲近,若让不知情的人听着,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眼下促使二人同处一室的,会是名为「胁迫」的关系……只是面对关清远的邀请,白冽予却没有依言照做的打算——对他而言,像敌人低头本已是十分违背本心之事,更遑论按着对方的意思起舞、假惺惺地演一出爷孙共享天伦乐的戏码?当下略一踏步近前,却未依着长者之意于其对侧入座,而是双膝一弯,竟就这么当着对方的面跪了下来!
只是青年的跪姿十分标准——两条大腿打得笔直、背脊亦伸得直挺——可一应动作却也至此而止。他未曾主动开口,面上也未显露出分毫求恳……他像是用那一跪表达了不得不为之的屈服,却又从头到脚竭尽所能地传递、诉说着发自内心的抗拒……而关清远自然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唇畔笑意微敛,他凝视着外孙的深眸微微眯起,音声略沉:
「虽说你常有深合老夫心意之举,可出乎老夫意料的反应却也不少……以你权衡利害的本事,怎么说都该更识时务一些才是。」
「前辈迫冽予来此,难道便是想找个在旁曲意逢迎的人?」
「『前辈』么……如此生疏的称呼也就罢了。一个老人盼着能与外孙好生聚聚共品香茗,在你看来却是等着让人奉承?」
「是否如此,前辈想来比冽予更清楚才是。」
「……你如此倔强,也不知是承继了谁的性子。」
许是因白冽予的表现而回想起了什么,饶是他的态度半点称不上配合,可面对着的关清远不仅未曾动怒,更在沉吟片刻后略带缅怀地一声叹息。
「也罢。此时还冀望着培养什么祖孙情谊,倒是老夫奢求了——这些天来,你对老夫迫你来此的目的,想必十分困惑吧?」
「早在十天前跟随前辈登船之际冽予便已有所觉悟……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前辈所要求的乃是违背天地良心之事,请恕冽予无法从命。」
决绝的目光、坚定的口吻,再衬上打入屋伊始便表露无遗的那份抗拒,所有的一切全都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青年口中「觉悟」的真意。如此态度让长者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审视的目光睨向那张被冠以「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容颜,却在瞧见表面的决绝之下、那双凝眸深处仍旧存着的一丝冰冷锐意之后,恍然般绽出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在这等绝境下仍能清楚把握住老夫的心态甚至予以算计,确实不枉老夫对你寄予的厚望。」
关清远会有此言,自是因瞧出了外孙看似宁折不弯的迂腐下真正的用心所致——后者算准了长者此番算计的目的还在于己,这才表现出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势。如此一来,关清远有所顾忌之下自然不好逼迫太过,他和东方煜自也能因而觅得一线生机。
尽管白冽予眸中的那份决绝并非全出于作戏。
只是他的算计虽已被看穿,面对着长者的青年神情间却始终未有一丝惊惶,那双澄幽眸子也依然维持着初时的淡定和静稳……瞧着如此,关清远笑了笑,脱口的音声明朗:「放心吧,真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夫身边有得是能手。今次迫你来此,只是因为没这么做,你多半不会答应老夫的要求,这才出此下策。」
「……如此,还请前辈直言。」
以白冽予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因老者片面之言便松了戒心。应着的音调虽然恭敬,用词和语气的生分却依旧无毫改变。好在关清远对此不以为忤,略带深意地瞥了眼依旧笔直跪着的外孙后,才缓缓开了口,道:
「老夫下在东方煜身上的,乃是我海天门密传的『双炼』禁制。双炼分为『体炼』及『心炼』二层,要想解开,便需得以海天门无上密典『枯海诀』真气为引,再佐以特殊手法方能完成。至于这天下间身具枯海真气者……便只有老夫、九音和玄儿三人。」
看似解释的言词,可对于最关键的、那所谓「双炼」的用途却偏偏只字未提……知道这代表什么,白冽予心下一紧,却仍是强自冷静着双唇轻启、问:
「前辈会以『双炼』相胁,想来其效果必定不仅于煜此刻的沉睡吧……?」
「正确来说,东方煜之所以昏迷不醒,只是老夫用特殊手段延迟了双炼的发作罢了。至于发作的结果……放心,时候也差不多了,你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什么意——」
见老者话下似乎另有所指,白冽予胸口浓浓不安窜起正待加以追问,怎料脱口的话语未尽,一阵仿若撕裂心肺的低吼却于此时猛地响起、透过身后舱门窜入耳中——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错认的嗓音,如今却蕴含着前所未闻的痛苦。听得如此,白冽予神色大变,也顾不得前方关清远的反应便即起身冲了出去、快步冲回情人所在的舱房——
「煜……!」
推门入室的那一刻,借着舱道的昏黄烛光,白冽予最先望见的,是本应于榻上昏睡着的东方煜跪坐榻前、十指紧握床沿不住颤抖的背影。明显反常的状况让青年根本没法因情人的醒转而升起分毫喜悦。当下匆匆上前欲探其状况,可还没来得及碰着对方,那不住颤抖着的身子便已陡然剧震翻倒在地……向来总是温柔包容着自己的四肢蜷缩,俊朗面容苍白如纸,额际汗如雨下,双唇更因强忍着呻吟而给其自身咬得鲜血淋漓……明显经受着强烈疼苦的模样让瞧着的白冽予瞬间明白了「体炼」二字的真意,而在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全是因己而起后,青年吐息一窒、脸色一白,强忍着胸口瞬间窜起的揪疼抬臂拥住了蜷缩在地的情人。
察觉到青年的接近和碰触,因疼痛而不住喘息着的东方煜本能地便欲回抱住对方,不想双掌才刚攀附上青年后背,周身陡然加剧的、那深至骨髓的痛便让他克制不住地收紧了落于情人背脊的十指——但听衣帛撕裂响起,因过度使力而泛白的指已然抓破了青年衣衫,于其后背留下了长长的血痕……感觉到指尖沾染上的、属于血液的黏稠和温热,饶是东方煜早已给体内的疼痛逼得几欲疯狂,仍是想也不想地一个使力便欲将情人推离自个儿。只是他现下周身气力已失,那环抱着自身的双臂更有若铁铸,几番挣扎下也依旧没能迫使青年松手。他心下大急,原先一直死耐着痛吟的双唇终启、咬牙道:
「冽……!你放……手……」
「没事的。」
知道他是不愿伤着自己,白冽予心疼之余已是一阵鼻酸,却仍只能强压下泫然之情、柔和了音声在他耳畔轻声安慰道,同时尝试着送入自身真气看看助其引气平复——他那身玄异真气在疗伤之上向来极有奇效,这才冒险一试。
怎料不送还好,他这真气一送,原先还只是因剧痛而不得不缩起身子的东方煜竟瞬间整个人剧烈痉挛了起来!青年大惊之下连忙收回真气,却依旧没能挽回一切。眼见情人的身子彻底失了控制,更已由原先的神智清明转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无助、担忧、自责、惶急……瞬间涌上心头的种种情绪令青年双眸不由得为之一湿。原先强自维持的冷静终没能延续下去,而在听得身后响起的足音后、再不顾一切地抱着东方煜便朝后方静静伫立于门前的关清远伏拜而下。
「冽予妄为,还请前辈……施以援手……」
这一回,同样是双膝落地,早先那份仿佛象征着自尊的倔强却已不再。他的大腿依旧打得笔直,代表的却不再是抗拒,而是彻底心碎了的求恳……曾经直挺的背脊微躬,带泪的容颜低垂。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全都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不论心下是否仍有抗拒,他唯一能做的,也终究只有屈服而已。
望着青年折腰跪落的身姿,以及无双容颜之上淌流着的两道清泪,关清远眸中几分交杂闪过,而终是一声低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