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温柔的光亮,渐渐涣散,终至黯淡消失。
他的手,蓦地垂了下去,人往前栽倒。
我看着锡杖的尖柄,一点一点,由他的胸口脱出。
而他,就,倒在我的脚边。
“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一管润雅如玉,温朗儒淡的男声,吟诵佛偈,悠悠响起。将我堕落在异度空间里的心神,拉回到现实中来。
“师傅!”我几乎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放声大哭一通。
可惜腿软不已,一时竟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一世三十载,再世不知年。生灭存一线,惟观汝去留。”感业寺的老方丈也出现在塔林中央,脚边瘫软着两个黑衣人。而执杖行凶的黑衣人,不知何时也被制伏,倒在一旁。
“王爷!”鬼一冲到渊见身边跪下,捧起他的头。“王爷!”
“傩,此去乃汝唯一机会。之后,终汝余生,亦不可逢也。”优罗难白衣胜雪,负手而立,黑发随风,深邃幽广如宇宙的眼,静静注视我。清朗澄澈,无波无澜,慈悲无情。
“夫人,求你救王爷!”鬼一放平渊见,向我叩首。
归去,还是胡不归?
救,还是见死不救?
独活,还是同生死?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二选一题目,我却无法轻易取舍?
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纷乱影象,母亲继父,继兄姐,学校同学朋友;优罗难,渊见……
记忆里的影象交织成难以抉择的眷恋,两端的人与事,拔河,不相上下。
渊见胸口的血,仍不停地向外涌,仿佛永无止尽,在我脚边形成鲜红色湖泊。
他的胸膛,已停止起伏。
时间似永恒静止在他苍白却安详的脸上,凝固停留,不忍前行。
“傩,去留随心,切莫迟疑。”
优罗难的话,有如纶音,冲破我脑海里纠缠不休的僵持。
在这一刹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我,终于有了动作。
也就在这一刹那,舍利塔顶折射下来,笼罩在我身上的白色光芒,瞬间崩析飞散,幻化成点点晶莹星辉,向四周辐射散逸,转眼已消失在黯沉夜色里,不复可寻。
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我知道,归去之门,已经关闭。
连,曾经触手可及的,我的世界,似乎亦不过是我的幻觉。
不!不是幻觉!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心里,死死抓着一只橘红色尼龙质料的急救包,证明我曾经,只需要向后一翻,就可以彻底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去的事实。
可是,已想不了那许多了。
我的双腿似有自主意识般挪动,奔到渊见身边,跪了下来。撕下腰间的汗巾,堵住他胸口的血洞,一边以手搭他的颈动脉。
他的脉搏,已然停止。
不!我知道失去我,母亲固然伤心,可是有继父陪伴她,她会度过。可是,我不能再让一个我在乎的人自生命里就这样消失成一缕青烟,一如父亲。
我才开始了解他啊!开始愿意同他一起去看风景,开始尝试爱自己以外的人,他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赴黄泉?!
他说过的,即使死,他也要把我一起带走。
他怎么可以食言?怎可以?!
我解下外袍,卷成枕头,垫在他颈下,保持气管通畅姿势,深吸一口气,捏住他的鼻尖,以唇对唇,吹气。
一次,二次,三次……
然后我左右手交叠,按压渊见的胸膛。
一分钟二十次胸外按压,我做了足足五分钟之久。可是,他始终只是闭着眼,静静躺在地上,象是坠入梦乡的王子。表情那么安详释然,仿佛,很高兴死亡终于征服了他,可以摆脱这喧嚣浮华充满倾轧的尘世。
“我放弃回家的机会,选择留下来和你同生共死。可是,我还不想死!你怎么可以死?”我咬牙切齿,太狡猾了!他太狡猾了!“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何苦留下来?别让你成为我人生中唯一的后悔!”
五分钟,心脏停止跳动五分钟,就已是大脑缺氧的临界点,若是西医,就会两手一摊,肩膀一耸,宣告脑死亡。
可是,我不放弃。凤凰卫视的刘海若在英国,已经被宣布脑死。专机送回中国,全靠中医,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渊见的客观条件不比她逊色,传授我医术的优罗难,寿王府里有无数珍奇药材,还有希望他活下来的人。所以他可以,他一定可以!
“除了你,别人休想取走我的性命,除非死亡自己来临。所以,我不会与你黄泉相随,你听到没有?活过来,你回来啊!亲自带我下地狱啊!”
可是他,仍无声无息地,将所有人,都抛在人世。
我一边敲击他的胸膛,一边低声咆哮。
“你还没有看过天堂,我要带你去看的天堂,渊见,回来……”
我想起春风缭乱花似雨的王府庭院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沐在金色光芒中,亦幻亦真,似要随风而去的情景;想起他幽冷缅邈的太息;想起,他只求莫负于他的低回祈求……
“傻瓜!白痴!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即使只余一日生命,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享受美女佳肴,歌舞笙箫,你救我做什么?我这么怕死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我可以躲开的!你救我做什么……”
我眼泪鼻涕齐流。
大傻瓜!十年前舍身救德妃,因为她是他敬爱的嫂母,无可厚非。即使落下终身顽疾,也是应该的。可是,刚才,他又冲出来救我。
“……我不会感激你啊……渊见,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感激你……”我一点也不感激你这个笨蛋男人,你听到了吗?你若死了,我必定做尽负你之事,你听到了吗?
我拼命诅咒着,纵情哭着,也全力做着心肺复苏术。
咳咳……呃……
突然,我听见细微的喉音,然后,是液体涌入气管的汩汩声。
那么细小,可是却有如天籁般在我耳中形成巨大轰鸣。
我抬起头看渊见的脸,一丝血沫自他口中溢出,伴随着咳呛喘息。
掌下,原本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又恢复了微弱怦动。
扑通、扑通、扑通……
“渊见!”我已全然顾不得形象,嘶声呼唤,坚持住,求你坚持住!
“难道……老夫来迟了不成?”一管困惑不已的声音,天外飞来一问。
“不迟。来,便不迟。”优罗难润雅好听的声音里有淡淡笑意。“白先生,来得正好。”
听到优罗难这样说,我知道,渊见,不会这样死去了。
整整五个时辰,灰衣老者白先生、优罗难还有我,在感业寺中一间干净禅舍里,为渊见施行“开心”手术。
白先生主刀,优罗难以金针为渊见止血度气,我做两人下手。
我死死抓在手里的急救包,恰逢其会,派上大用场。手术刀、止血钳、酒精棉、抗生素、生理盐水包、葡萄糖包、肾上腺素针剂、杜冷酊和一次性针筒等一切必备物品一应俱全。简直是小型移动急救室。
白先生没有对我手边这些现代医疗器械和药物有太大反应,只是“啧啧”称赞铸造工艺之精巧。然后,他毫无异议地听取我的建议,采用自体输血技术,抽取渊见的血液在适当时候回输给他,并在手术过程中为他输液,稀释血液浓度。以尽量减少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大出血时的危险。
切除三分之一个曾前后两次遭受重创的左肺叶,修补他的心脏瓣膜,这是白先生和优罗难及我在有限医疗设施情况下,所能执行的最佳方案。也将缠绕他多年的痼疾中最可能致命的那部分给彻底根除。
当我看见渊见的血液重新流回他体内,胸口上的血洞和刀口都被缝合,而他的心脏在这一过程中始终保持跳动时,竟两腿一软,委顿于地。
“傩,你没事罢。”优罗难俯瞰我,唇边有笑,眼中有莫测而神秘光芒,似让人永远无法触及的神祗。
“小女娃是弦紧则断,紧张过头了。”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白先生扶起我。“这后头的事,还全要有劳小女娃你呢。你可得坚持住啊。”
我含泪而笑。“多谢前辈指教,晚辈知道。”
术后四十八小时是危险期,最怕感染并发症,在如此落后简陋医疗环境下,渊见没有第二次机会。稍一疏忽,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灰飞湮灭。
后续的消毒消炎,护理照料,营养补纳才是关键。
我知道。
“师傅,徒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傅应允。”我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不在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优罗难深邃的眸中精光一闪,微微颌首。
“今夜来袭三人,决不能放他们轻易归去。傩知道佛门清净地,不可造杀孽,傩亦无意违反。可是,弟子要他们生不如死,有口难言。请师傅莫阻止徒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三人身份本就大有问题,行为更是罪不可赦,死不足惜。
“呵呵,女娃儿发脾气了。”白先生一捋长须,笑眯眯对优罗难眨眼,一副老顽童型格。“呵呵,多年不见,先生风神依旧似当年。让老夫很是欣喜啊。走走走,老夫既然被先生寻了回来,自然要同先生把酒言欢。来来来,你我饮茶下棋叙旧去。这儿就留给小儿女罢。”
“阿弥陀佛,药王请。”优罗难双手合十,眼中笑意渐浓,那是故人重逢的喜悦。
“先生请。”
望着两人推开禅房的门,并肩离去,我微笑。原来,是优罗难寻到这位医术直比扁鹊华佗的白先生;原来,优罗难早就预知了此情此景。可是,天机不可泄露罢?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而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留我在渊见身边,一次又一次救他于生死边缘,而他自己,则四处去寻找那位药王。
那位白先生,也真乃不世奇人也。一个古人,能掌握如此先进的外科技术,足以让他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才对。可是,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和蔼风趣的小老头罢了。
若非此时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我会向他讨教许多问题。
返回渊见身边,我坐在床沿,握住他没有进行静脉滴注的手,贴在脸颊上。
他苍白容颜上,一派平静,浓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浅淡阴影。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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