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恸。
这个表情,充斥着死亡气息,太接近地狱。我不喜欢。
伸手,轻轻按住渊见搭在软椅扶手上,修长却冰凉的手掌。
他浑身一震,缓缓、缓缓的,转过头来。眼中暗沉的漩涡慢慢的、一点点的散去。淡淡暖意,仿佛阳光破雾而出,乍然染亮了他的五官。
我微笑。幸好,在他化身成魔之前,我找回了他。
到外头夏涛院,软椅落地,内侍一字排开,站在渊见身后。我自然也老老实实垂手而立。
宾客们见寿星露面,纷纷过来祝贺。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此去剿匪,大功告成。”首先开口的是着二品礼服的羊须老者,并立刻引来一片附议之声。在大厅里形成“嗡嗡嗡”的音浪。听着让人心烦不已。
我技巧地转眸四顾,发现女客们都聚在一处,以团花小扇遮面,交头接耳,大抵不过些家常里短的对话。男宾们则多以小集团形式,三五成群的交谈。倒真有几个看起来玉树临风的,只是站得太远,五官看着太模糊。
垂下眼帘,就看到渊见微笑,客套而有礼。
“多谢各位大人,拨冗前来参加本王寿宴。时辰将至,各位大人还是先随本王前去迎接圣驾罢。余言稍后再叙。”
一群人浩浩荡荡,按官品排列,守在寿王府大门前,恭候圣驾。
当我暗暗考虑如果大人物也似现代大明星般喜欢姗姗来迟,就设法偷偷溜开去觅可口点心果腹时,远远的,传来铜锣开道,闲人回避的声音,隐隐有鼓乐之声。然后,早已封路的长街上,有快马数匹奔来,转眼已经到王府大门前。几名锦衣太监翻身下马,朝渊见作揖。
“王爷,圣驾即刻便到,请王爷恭迎。”
立刻有王府里的小厮出来,将他们的马牵开。
“多谢公公通禀。”渊见在软椅里微笑如怡。
未几,已可见黄旌招展,金伞蔽日,仪仗先行,宫女太监捧着一应什物随后,再往后,是金碧辉煌的龙辇凤辇。
转眼,已到了寿王府前。
众人齐齐跪倒在当下,口中山呼万岁。
“臣等恭迎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连渊见也在鬼一搀扶下自软椅里起身,然后跪了下来。
“众卿平身。”一身缂丝赤黄龙袍,金冠玉带的帝王,微笑着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龙辇,并且上前一步。“十四弟,快快平身。今日是你寿辰,你又重病在身,如此大礼就免了罢。今日君臣同欢,繁文缛节且先收起来,放在一边罢。”
一旁同样着缂丝蟒袍的太子弯腰伸手,代替皇上,扶起渊见。
然后,帝后在前,渊见与太子并肩,微微堕后,皇子公主、公卿贵胄、文武百官在后,一行人走进王府大门去。
我悄悄抬眼,暗暗打量前头的真龙天子。浓眉,狭长凤目,直鼻,菲薄的唇,颌下三缕长髯,从侧面看起来,和渊见、太子肖似无比。区别只在年纪、高矮、胖瘦而已。
我淡淡想,至少可以预见,渊见老了,决不会太难看,想必也是这样的罢。
忍不住再一次感叹遗传的强大与神奇,他们三人并立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而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乌发如云,绾双坠马髻,戴翅金凤首叼翡翠珠串步摇,一色赤金牡丹缀琉璃叶珠花,镂金环翠双麟耳饰。一身凤袍,面目庄严,保养得宜,全看不出实际年龄。一张雍容冷艳脸庞,挂着徐淡笑容,仪态从容,身姿优雅,步履稳重。
所行处,王府里的女眷和女宾纷纷屈膝行礼。
我在后头瞥了一眼搭在太监手腕上白嫩富态的春葱玉手,真是尊贵啊,果然有母仪天下的气势与风范。想来这后宫之首,一国之母,也不是人人有本事做的,至少无法稳坐后位三十载。看看历史上,前有吕雉、武媚,后有孝庄、慈禧,哪一个不是机关算尽,险中求生的?
能做正宫娘娘,非得心狠手辣、冷血决情不可!
走在前头,雍容华贵的女子,想必也是个中翘楚。
我在心中告戒自己,有时大权在握的女人,才更可怕。呆会儿可要谨言慎行,免得露出马脚来。
第十四章 指婚寿宴终于在酉时二刻过后,正式开始。
因为已经入夜,成个王府内,燃亮一排排染成大红色的牛皮风灯,上头贴着以金纸剪成的“寿”字。夏涛院里的宫灯上头更是绘着精致的八仙过海、麻姑献寿、松鹤延年等吉祥图案,并且散发出清新的草木芬芳。
王府的仆人、侍女在钟鼎鼓乐声中将菜一道道送上,中间开阔的天井里有舞伎随乐起舞,轻纱舞衣内是妖娆柔美的身姿,吸引众男客的眼球。
不过我对精致宫灯的好奇,远远大于王府美姬侍妾的艳舞。美人跳舞,看看现代多如乱麻的选美,早就不觉得希奇了。
把精美别致的宫灯细细研究了一会儿,我开始注意宴会的情形。
帝后二人位于上位,太子和渊见分于左右,其他宾客按官品依次落座。我和鬼一则坐在渊见身后的次席里。所有女宾也都坐在各自父兄丈夫身后的次席里。
由此可见妇女的社会地位之低下。我在心里嘀咕。
宾客们齐贺渊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待酒过三巡,场面话应酬话客套话都说过,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时,王府里的婢女送上清口醒神的花茶。盛在细腻洁白菲薄如玉的瓷盅里,碧绿的菊花一朵朵浮在水中央,漂亮得让人不忍一口饮尽。
这时,坐在上首的皇后娘娘执起银边琉璃盏,轻啜了一口花茶,然后微微蹙眉。一旁的太监立刻会意,忙捧过一只雕花金盏,皇后展袖半掩芙蓉面,将茶水吐掉,并接过宫女递上的素净绢帕,拭了一下嘴角。
我捧着细瓷茶碗,一边喝茶,一边暗啧,真气派,奢侈!
就在我腹诽时,皇后一双流光溢彩,不因岁月流逝而稍减其精敏精锐的美目,悠悠望向渊见,徐徐微笑。
“十四弟,你王府里一花一木,一溪一石,皆可谓京城里顶别致的。只可惜,惟独这一味茶,总嫌逊色,比起轻羽的茶艺,差了不知凡几。”崔皇后淡淡地勾唇,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恁地冷血而熟悉。“今日何以不见轻羽就近伺候?哀家把她送与十四弟,便是怜她机灵体贴,心灵手巧,怎么如此重要的日子,反倒不见她?十四弟莫非是嫌轻羽宫女出身,粗手笨脚,侍奉不周全么?哀家倒甚是想念她的手艺呢。”
皇后这话问的,看来就似一个关心小叔子的大嫂般。
可是,我却在她话里,听出绵里藏针的厉害来。
佟轻羽的下场,太子那厮曾经暗示,皇后已经是知道了的。
既然都知道了,又何来如此一问?
渊见是让佟姑娘出来伺候,还是不让?
不拿国事来讨论,只拿你府里的家务事来做文章,算她狠!
“回皇后娘娘,轻羽数月以前,不慎失去腹中胎儿,乃至刺激过甚,一时竟得了失心疯,谁也不认得了。微臣无奈之下,只能命府中几位嬷嬷在别院里头好生照料着。并非臣嫌弃轻羽。”渊见镇定微笑。
我在侧后方,佩服得五体投地。
脸不红,气不喘,眼不眨,手不抖,连语气都始终是那么淡淡慵懒的恭敬如仪。
且,将事情舍因而就果,非但显得他情深义重,还将所有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高手,真是高手中的高手!
只是,上首那位崔皇后也不是吃素的,哪里是省油的灯?
凤目微挑,红唇淡笑,臻首轻转。
“皇上,十四弟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其他王公贵族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一国之母,伸出玉手,替英俊潇洒的皇上剥了一颗荔枝,轻轻送到他嘴边,待他吃了下去,才又悠悠道:“十四弟也算戎马报国,想不到至今仍未娶妻立妃,亦无子嗣,这是皇上和臣妾的疏忽。男人在外奔波劳碌,自然希望回得家来,有娇妻稚儿相迎,可以让他完全放下外头的一切。可是十四弟的王府,缺少了女主人,始终,不似一个家,倒象一处行馆了。皇上,您说臣妾说得可对?”
五官似极了渊见的天佑皇帝,只是捻须微笑颌首,却并不言语。
“这偌大的王府里,没有一个体贴懂事明白事理的女主人,也是美中不足。弗如,就乘今日寿诞,由哀家替十四弟指婚罢。”崔皇后笑得那个慈蔼;“也凑一个四喜临门。”
下头有马屁精立刻说:“皇后娘娘英明。”
崔皇后得体地沉吟。“选谁王爷会中意呢?哀家可不想他日被王爷埋怨,不如,让王爷自己挑选如何?今日到府贺寿的,有不少及笄且尚未婚配的王侯贵胄之女。礼部尚书魏大人的妹妹、镇国公府上的无暇郡主、拓拨氏部的烈姬公主……”
凡被皇后点到名字的姑娘,基本上都俏脸低垂,掩在团花小扇之后,不知是羞是恼。
惟独,有一女,镇定地仰起素靥,一霎不霎地望向我们这里。一双秋水寒潭似的明眸里,绽放出坚定无悔的光芒。竟是那样华光四射,让人不忍逼视。
那样美丽的女子,见过一次,便永难忘记,是有洛神之姿的欧阳如雪。
一时间,热闹的夏涛院里竟诡谲静谧无比,仿佛一根针落在青玉石板铺就的地上,都能听见声音。
所有人,都在等渊见的回答。
渊见只是淡然微笑,一如那个由始至终捻须而笑的天佑皇帝。
崔皇后见他不接话茬,倒也不恼,伸出戴着镂凤金指甲套的手,自白玉雕龙盏里取过一颗已经剥好的、晶莹剔透的荔枝,放入口中。隔一会儿,将荔枝核吐在一旁的琉璃碗里,以丝帕拭手后,才又慢条斯理地笑问:
“魏卿家的妹妹柔燃,精研四书五经,擅女红易牙;拓拨氏部的烈姬公主温婉贤淑,亦不失大漠女子的豪爽磊落;镇国公府的无暇郡主如雪,更是冰雪聪明,才貌无双。十四弟若能娶其中任何一人为正妻,都艳福不浅啊。还是,十四弟你早有意中人,所以才看不中哀家替你选的人选?不妨说出来听听,哀家也好替你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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