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正逢边关烽烟,王朝危浅;朝堂山雨武林奔雷,中土大地枭杰迭起。国中百姓的水深火热自不必说,似乎每一寸空气中都能闻得到戈矛的腥味和末世的绝望。
本是研药避世的千幽山门也未能出尘隐迹,置身于纷争外。谋权之事,即起于扶月殿主。
史选和司绝尘,一个南一个北,却同时入选千幽山门扶日殿药守,亦同时目睹了五年前门中几乎是惨烈的一幕。那,恐怕是永生都难以忘怀的烙印,鲜艳的红弥漫得到处都是,决然的话句几乎眼见得掷地有声,那是刻骨铭心,也是恸断人肠。
三年,说长不长,仿若世纪;说短不短,便如流云。
那张容颜,在水光里和眼前的清雅俊秀重叠在了一起。明明,是两副再怎样也无法相比的相貌,在这一刻,却重合了,还相似得那么融洽自然……
是呵,司绝尘心神微移,毕竟,当年曾经……但是,立刻的,他把杂思都一一摒去,那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新皇登基,行政无不从速从效,不说是盛世太平,至少,腥云已经从天边退去,尸骨新安,生民方荣,还有什么好心神不定的。侧头看史选,一脸凝重中却是眼神炯炯,心底一松,这刚直的驭鹏使,当是与自己想的八九不离。重新注视场中,清无紫的发慢慢垂泄下来,风亦止了。
那个台中央的白影,却仿佛一时失了神,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时,一股薄薄的乌气渐渐爬向本就不太亮堂的弯月。扶月池水以池心月石为中心,以一种奇怪的形状向四岸涌去。扶桑树的枝杈也开始神经质地颤动起来。
无紫像才回神,心道不好,眼中精光一射,厉声喝道:“驭鹏孔雀,捻诀!丹凤,关扶月闸!”话未完,人已一跃而起,如一道白弧指向岸边通向池心甬道的那个缺口。
三年前,池心月石沉下的地方……
一切灾难终于斯。一切悲伤葬于斯。一切恨憎一切爱念,一切风华夙愿,一切前尘旧事——真的都可以在今夜了结了么?
怎么可能……
站在对岸扶月台上的丹凤使嫣如婕闻声迅速按下机关,着各药守熄灭台两侧的磷灯,然后立于月阶上,任身后扶月轮隆隆翻转,切断扶月池的阴气之源,眼睛却紧盯着跃向池心的那一袭白影,隐有忧色。
史选,司绝尘俱各在胸前捻个奇怪的姿势,也是目不转睛。
扶月池水激荡着,推挤着,如怨如诉,迅速旋成滚滚一束水龙,向凌空而下的白影扑去。
他微微眯眼,看向层层水龙,心头没来由一阵恍惚。那是,犹冷定如昔的脸……那是,抹不掉馨暖的昨日……那是也许已经永埋地底的惊天秘密……小寒……
尽释前尘,怎么可能?
如上,白鹤使有儒雅丹青之风,如下,至清哥有温文博爱之质,子寒惭愧呀。
爹,子寒可觉着世上再没比清师兄玲珑剔透的人儿了。
我说过的话,十句里,只求你听见五六句,记得二三句,唯一的那一句,我等你亲口复述给我。
白鹤使,斯夜运筹时未央。
终于那如星夜的眸子转向惊愕和不敢置信,愤怒地投向他了——双唇一开一合。
什么……什么?小寒,你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墙上的画竟然变成了一纸空白,凄绝的莲花图案走下画卷,纷错而过。
他攸的惊醒,床边小小的身影立刻跳了起来。“师父。”
“师父你没事吧?”
清无紫转头,看到午时愣愣的站着,茫然望向他。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再睁开,这是扶桑苑内。
弗开乱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失败了——抚额,这结果,或许心中早已料到了吧。或者是自己早就已经存了隐秘的心思,才只是敷衍了事罢了……沉思中,忽觉脸颊一凉,心一惊,拍的捉住了爬上脸的那双小手。
回神瞥见午时的脸上满是错愕,“师父……你……在想什么?”
“师父没事。”无紫望向她那双大而清澈的眼,心头一动。某个人的眸子,也曾经是这样不染尘埃的,让人深深沉溺,甚至,曾经决定沉溺终生。
午时见无紫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禁不住心中陌生的恐慌。她试图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今天的师父好奇怪,奇怪得让人不安。
可是,曾经以后,毕竟魂归已远。
无紫看眼前如受惊小鹿的女孩,忽的叹息一声,拥午时入怀。一腔杂乱情绪终是收了起来。
午时莫名的任他抱着,扑鼻而来若有似无的药香使她定下神来,慢慢的小手搭上师父的腰际。
无紫捋了捋怀中的小脑袋,轻轻放开她,“什么时辰了?到倚贤苑看书去,师父今天要检查你的功课,没忘吧?”
午时又是一怔,抬起头,师父又恢复了一贯的温煦笑意。
她一时有点痴痴的,其实,师父知不知道,他随随便便的一笑,就好看到不行?呆楞中,那股药香已随起身的白衣淡化而去,就像心中不知何时已改变的一缕情愫……注定被风吹散……
“是我考虑不周,失败也难辞其咎。”无紫的眼中有什么闪动了下,冷冷凝着。
“师兄,”嫣如婕试探的望向无紫,见他点头,便接下,“千幽山本就重阴拒阳,扶月池又是山中极阴的卦顶。当初山门就是师父依池而建,移扶桑木以镇极阴之水,却从来只可制之,不可封之……若要永绝后患,恐只有——”
孔雀使司绝尘慢慢接口:“封千幽山门,弃千幽山而走。”
“不可能!”史选怪叫一声,拍座而起。
下一刻,无紫已沉重的道出一句,“这个可能,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没有变数,届扶月池水阴夺于阳之时,便只能是弃千幽山而走之日了。”
“好,今天到此为止,你们都散了吧。”言罢,他走向扶日殿门。
刚跨出门槛,史选重重的叹一声,一屁股坐下,把一股无名气全发在坚实温润的扶桑木椅上。
嫣如婕面无表情看着清无紫走出。司绝尘若有所思,修长手指在膝上轻叩着。
清无紫略微一停,继续走下阶台,由月廊曲向倚贤苑而去。上午的阳光有些慵懒,却又不失灼气,令人的心情在闲适中生出一丝愁闷来。
心中一片白晃晃的,却又似随时有一股红光迸出来,令他有些心神不定。只是,想到午时巴掌大的小脸,那袭白袍仍是不改轻盈的向前拂去。
“师父!”刚刚跫出月廊,一个雀跃的声音连着软软的身子一齐迎面扑将过来。“人家等你好久了。”午时语气委屈得不行,小脸也巴巴的皱成一团。
微微一笑,他俯身摸摸小女孩的头,“午时,你该学学做徒弟的礼数了。”
“才不!”午时撅了会嘴,表情又回复到那股兴致勃勃,“师父,‘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是什么意思?”
暗下一惊,清无紫的笑容慢慢隐去,迟疑一会,才回答,“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不是啦,午时正在背师父给的功课,那个叫苏魄的哥哥进来了,看到午时就说了这几个字,午时当然就很奇怪的问他缘由,他说师父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后一句话无紫已经没有听入耳了,他直起身来,看向倚贤苑阶上立着的青衫男子。
第三章:往事依稀
一时间,怔怔的,胸臆中有什么微微一扯。他不禁微微皱眉。
然后是翻涌而上的历历记忆,零碎,坚持,破灭,几乎远在前世的湿润气息,旧梦,江南。
眼前的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潭;乌发柔顺的挽起,插着一支莹润的淡色玉簪,安静地伏在颈后;修长的身形裹在靑丝绣螭的长衫里面,悠游的水气透过衣饰,散发在北地干燥的空气中,却没有一瞬就不见,只是兜兜转转,迷人眼鼻。
无紫的眼光只迷茫了一会,便抚了抚午时的发,低声道:“师父待会向你解释,先自个去玩,别走偏僻了。”
午时先是喜上眉梢,而后又现出一丝疑惑,师父要支开她么?这一转念,心下好奇,磨磨蹭蹭摇着师父的袖子不肯移步。
“去!”无紫突地轻喝了声,小女孩便是一呆。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又放软音调,“午时。”不变的是决然。
青衫男子看着午时嘟着小嘴跑开,一笑,“好一个被宠坏的小仙女啊。”无紫抬头对上他的眼光,感觉那里面也是化不开的水意,看不真切,“她对你的依恋,说是父女之情也不以为过。”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无紫淡淡回应。
他已经不用去想这青衣人是如何闯过扶日阁重重的机关了。自看到他的那一刻,那种久违而强烈的印象一出,心中便是一片澄明。尤其,他竟然还知道那场夺门之变极其隐秘的内幕。
“靑螭绣紫苏杭楼,绿水衔天松芜舟。”苏魄,江南武林名家苏家的二公子,这样的容貌和气质,也不做第二人想。正逢新朝皇帝召见江南世家的代表,他自京城折来千幽山门所为哪桩,无紫心里亦隐隐猜到几分。
语气仍是波澜不惊,“苏公子远道而来,想也有些疲倦了,不如移步到苑内一谈。”
“这样的日色,应是贵山门福相,不是么?”冒出莫名的一句,望向无紫,青衣人眉间含笑,眼光悠然,“久闻白鹤使温文豁达,在下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公子说笑了,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游览山门胜景?”
与那双幽然的眸子对视良久,清无紫方开口,“远来即是客,我怎好不尽尽地主之谊?”
日影渐高,木荫盘桓,微风时来,树影斑驳,水光粼粼。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日、月廊上曲折移动,隐约有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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