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日、月廊上曲折移动,隐约有爽朗的笑声与低声的交谈在树影和轩台中闪烁。
直至,转弯处日门驻了另一道人影。
“恕孔雀使冒昧打扰。”说话的人有一张清秀无伦的脸,浅浅的一络刘海下是暗藏寒芒的眸子。
“什么事?”无紫不紧不慢。
“这位青衣公子是?”司绝尘抬头,目光带了试探。
“哦,南来的远客,我带他随意走走。”
“是这样……白鹤使的客人就是千幽山门的客人,不过,客人不辞辛苦南来,也应稍作休息,我们山门不才,却也备了几份江南茶点,请客人薄品。”
“绝尘,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有分寸。”不知是不是司绝尘的错觉,无紫的声音有点凉,像是有水浸过。
这时,苏魄微微颔一下首,笑得意味深长,“孔雀使的美意,在下心领。久闻孔雀使年纪轻轻便心智过人,心思缜密,为千幽山门谋策之柱,今日得见,果然不虚。”
司绝尘勾了勾唇角,“客人真是谬赞了。‘苏家一声走,长江弯三九。苏二螭令擎,海蛟竞穿云。”反倒客人的名声之大,连司某这久居山门之人也一清二楚呢。”
客套的话暗藏机锋,二人俱不让步,气氛一时微妙起来。
无紫忽的一甩袖,眉头一蹙,“绝尘,我和苏公子还想走走,没别的事,你就先下去吧。”说完,先跨步过日门,向前走去。苏魄似是笑叹了声,拍了拍司绝尘的肩,擦身而过。
眼光深沉如夜,孔雀使过一会才转头望向已经走远的两道身影,直到发丝被微风吹起,挡住了视线,才举步离去。
千幽山门的廊道分日廊和月廊两种。此两种廊道的不同之处在于,植物栽种的方位和属性相反,兼廊道尽头设置的日门和月门造型和作用各异。廊道纵横迂回,连接各个殿宇和苑阁,其中暗藏阵势乃山门创始人独置,若无山门使者带领,外人走出一廊之远也是要花费一番不小的功夫。廊道的日月门可收绿荫摇曳下的山门各处景致,几处更是山门的要穴所在。
如今,山门主使亲自把苏二公子请进了这要塞之中。这意味着什么?
想着,司绝尘的脚步慢慢沉重起来。当今朝野异动,新君亲南弑北的态度更使南北武林的局势胜于水火,千幽山门本应是置身事外,却因为地理位置成为争夺战中不可忽视的要塞。若是清无紫也倒向江南苏家,情势会马上急转直下。
既然要做得如此决绝,势必是要我们作壁上观了。只是这壁上观的位子,三年前丹凤使夺门之变时险险坐了一回,现在应该要斟酌再三才是。司绝尘暗道,把这山门拱手让给苏家,还不如请朝廷介入,他亦可以早日脱身回京城。
扶月池退到视线以外的时候,苏魄轻轻叹息一声,“美丽的东西,总是危险。与戈壁火琉璃同为名物的扶月之水,终可谓名副其实。”说完,不经意扭头看向无紫。
身边白袍的青年并没有马上答话,只是微微一笑,望了他一眼,云淡风轻。
这个笑容,苏家二少爷在很久以后还是记得很清楚。清楚到一想起,心中就爱痛纷杂,恨不得拍裂玉石,仰天长啸。
暖阳,长廊,白色的影子和淡薄的微笑,温和得就像要溶在光线里面,飘飞而去。
随后两人俱各沉默。直至拐过最后两道回廊,走完千幽山门的一周,回到起点——倚贤苑的出口。
“我就送公子至此了。后面的路,公子只能独自一人,恕清无紫就此别过。”无紫一揖手,神色间温润敛去,转为漠然。
“白鹤使,不,无紫,”见对面的人一愕,苏魄径自笑道,“你就真不打算问我为何而来了?”
空气沉默了一会,风起,才响起一个轻柔却冷淡的声音,“公子是明知故问了。你希望我如实所陈还是答非所问?”
苏魄看着对面那张秀美却没有表情的脸,眼睛里慢慢生出一种异样的光来,“无紫,你已经答非所问了。”说完步下台阶,停一停,“我记得,白鹤使也是来自徽州以南,江淮一带吧?”不等无紫回答,青衣便踱开了去,声音在风里仍然清晰如一,笑意不改,“很快会再见的,我期待着。”
无紫立定,任一阵风拂起袍袖,一个手势,山门出口的扶日阁上,注视着这方的药守已全数退去。目送那袭青色消失在山门口,忽觉无比疲倦——是昨晚太累了么。
苑外,日影高临,俯瞰着这一世形形色色的命运。千幽山门的命运,由这个时刻开始改写。
起纷争于乱世,看枭雄并起。小寒,这是不是你要的结果?这个由我一手制造的结果,也许会让你惊讶至极吧。而这惊讶之中,会有喜悦的成分么?可惜,我是再看不到的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句话,是三年前他亲口说出。震怒之下,说得义无反顾。
三年前,秋寒。师父把少年的他唤到塌前,亲手把信交到他手里的模样,他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当时,看到“无紫至清,璧寒至深,二人同心,千幽乃成”的字句,心也曾被狠狠撕裂开来。小寒,你走得那么远,离我所明白的的轨道那么远,不是我不愿跟随你,而是我不能。
无紫咧咧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恍然中,感到背后的视线,转过头去,午时倚在廊柱后面,怯生生地探着头,见他望过来,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才开口:“师父,午时,午时饿了。”
那道犀利的视线在转头时,就已经无法感觉到了。他知道那是谁。
无紫轻叹一声,蹲下身来,对午时招招手,笑得和煦,这孩子,好像真被吓到了。“别站那么远,过来,和师父一起回去吃饭。”
午时似是真的饿了,埋着头就是苦吃。而无紫仅是象征性的向一盘色泽鲜亮的菇类探探筷子,便静静看午时大快朵颐的吃相,“慢些吃,别噎着。”
“师父,你怎么不吃?”偷瞄一眼无紫,午时的吃相收敛了点,大眸子里浮出一丝疑惑。
“师父不饿。”无紫微微一笑,“更别说,看午时吃,便已饱了三分。”
午时脸上顿时一红,咬咬唇,碗筷铛的一放,鼓起腮帮子,“师父,你嘲笑人家。”
一股倔得可爱的天真,让无紫的笑容愈发舒展开来。“怎么了,我的小午时生气了?既然这样,就把饭菜全都吃光光来消气如何?”
午时瞪了对面带笑的男子一眼,终于拿起筷子,却是夹了一大块菜,扔在无紫碗里,接着自顾自扒饭,把碗沿弄得叮当作响。
无紫一愣,看向午时,只见到低头的女孩子乌黑的发和素白的颈项。接着心中一暖,无论怎样的孩子,终归会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然后,然后……长指慢慢握紧了筷子,又轻轻松开,移向碗中,一抹鲜嫩被送进淡色的唇里。
待药守撤下杯盘,无紫踱往扶桑苑外,午时磨蹭了一会,也跟了出去。
“……午时。”
在师父身后凝神好一会儿,见没有了下文,午时不解的望向长身而立的背影。
凭着直觉,她觉着师父自见了那个不明来历的青衣哥哥后,便有了心事。她一路躲闪,在树荫下,看到师父和那个青衣哥哥以从未见过的轻松和爽朗交谈,那笑容,明亮得让她神往不已,亦嫉妒不已!
她不解地,又暗带不平的瞅向阶前白衣出尘之人,他绽唇而愉,如浴春风,却是为了一个陌生人。于是女孩子这眸里,第一次闪出一种复杂的光来。
难得的,下午阳光轻柔温暖,绕过檐角,投在无紫启唇仰首的面庞上,下一刻,声音如穿透阳光的凉气般散出来。
“想不想吃江南才有的松江鲈鱼?午时若尝过一次,定会爱不释口……”
午时一愣,她完全没料到师父会说出这么一句风马牛不不相及的话来,一时语噎。
无紫转过头,脸在阳光里犹若透明,“师父让你去江南尝尝吧。”
午时的嘴慢慢张圆了。眨巴眼睛,刚刚的复杂情绪全被这意外的问话挤到九霄云外,心中莫名振奋不已。江南,应该是很远也很好玩的地方……这意味着,可以离开这个枯燥无味的山门了么?
“怎么,不想去?”
“想!”午时大声叫着,忘形的扑到无紫身上,前一刻的矜持不安全不见踪影,“师父,你说真的吗?没骗时儿?什么时候动身?绝尘哥哥他们去不去?我们去了还回来么?”
无紫稳住扑上来的小身子,“这么多问题,师父要先回答哪一个?”
午时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心情一好,又撒起娇来,“师父一个接一个回答就是了嘛。”
“恩?”无紫抿唇一笑,“好你个女娃儿,命令起师父来了。”话音甫落,笑容一丝丝淡淡隐去,“师父说个故事你听罢,你不是想知道‘庆父’这成语的意思么,缘由,都在于这故事。”顿了一顿,凤目定定看住午时,语气中是渐渐清肃起来的凝重,“你要记得这故事,若是以后师父不能在你身边,做了你不能理解的事情,这故事里的每一句,都是师父赠与你的理由。”
山风和阳光盘桓交错,喁喁低语,山门各殿默默屹立,宁寂如一。
殿角高啄,廊道静谧,偶尔传来的林涛声让阳光在斜地上的斑驳愈发深刻得犹如凹痕。
第四章:庄主夫人
南明真宗五年冬,江淮南岸,罕见的大雪。
五更时分的金陵城里,长街肃穆。只几盏灯火透过临街店面的门缝折射出来。
深水山庄门前却早已有数名小厮在清扫路上积雪,刷刷声响里,夹杂几声憩鸟的怪鸣,茫茫雪光把高悬的牌匾上三行劲傲的小楷都照得入目可辨。
“水堑秦江两岸,势浸淮南五家。成佑四年题”
内院,霁雪居。
“啊啊……呼…呼……”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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