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否则便会摇摇欲坠。
然而他知道,这具身体,永远不像看起来这般的懦弱无依。
西陵沉默地注视那背影一会,走过去有力地揽住,不由分说道:“去我的琉璃作坊看看罢。”
晚上没有月亮。然而隔着屋墙,都仿佛能感觉到作为作坊的地下岩洞里传来的强烈热力。这是清晗醒来的半月以后,他静静卧在床上,掖紧身上的毯子,脑子里满是各色琉璃的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更为吸引人眼光的是西陵在面对那些复杂的模型和石料所表现出的神情,迷幻的光影里不顾一切的专注,那里面有一种他永远也拾不起的,遗落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让他暗暗慨叹,着迷,如此向往。
骆楚的意思,为不引庄里人注意,他一直宿在西陵的小院。半月里,西陵好像只当他是个体弱的小弟弟,除去在作坊的时间几乎不离左右,不容抗拒和他同塌而卧,高大的身躯和均匀的呼吸所带来的温暖透过两层被褥,清晗合上眼睛就是鼻尖的草香,很久没有过的,真正的安宁之夜。
西陵话不多,行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这个异域人的生命,就像他手下光彩万分的琉璃一样,在大漠的高温里澄澈得不可思议。
白驹过隙,稳若磐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赢得火琉璃那样纯净和炽烈的垂青罢。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西陵,我定不会输于你。清晗默默望着灯光摇曳的琉璃盏,露出一个恍然而后坚定的笑容。这辈子,却还要往一直坚持的路走下去。直到真正破灭的那天。直到业火燎原,烧尽心中所有破土的绿意那天。
卑微和伟大,是我的抉择就好。
这天,西陵浑身汗湿从作坊出来,满身的油光和尘灰,抬头便看见少女在院门向他挥手,“哥,一鸣要我来传消息,有京城连夜赶来的人在前边说等着要见你,马都累得爬不起来了,那人还直直站着,真是倔得很呢。”
西陵朝着少女大步走过去,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说明来意么?”
少女道:“恩,是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年轻男人,他没有说来做什么,不过说带来了信物,给你看了,你自然会明白。”
西陵道:“我过去看看,你陪清晗说会话。不要乱跑。”
“什么乱跑,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少女冲他做个鬼脸,灿烂一笑,跳起来就往院里跑。
西陵看她的背影一会,胡乱拉上腰间的袍子遮住上身,转身往前院走去。
“我还有些琐事,先失陪了,请客人稍等。西陵先生马上就来。”卓一鸣看着地上的马匹,若有所思,继而转身离开。
苏魄看一眼他的背影,眉头微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一时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大漠的风沙太厉害了,感觉发间眉首都是细细的沙尘,苏魄掸掸身上的青色袍子,站直身子,长时间抓紧马缰的手臂越发脱力。那匹马的栗色毛发早被汗灰浸透,此时正斜躺在地上,肚皮一起一伏。看得他一阵不忍。在正常情况下马儿是不会轻易躺下的,因为要它们以这个姿势再站起来很难。可是此刻,它累极了,若是他没有绕过酒泉镇直行,还有补给水粮的机会,但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
申璧寒给了他一个宗正寺主簿的位子,宗正寺负责宗室事务,这连后妃都没有的“宗室”,相当于有名无实,总让他有隐隐的不悦。只是他亦明白,无论如何,初入朝堂,这样的待遇已是最恰当和不引人注目的。申璧寒要他做的,就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掣肘。无论在朝中还是身侧,皇帝喜欢在有十足把握时毫无觉察地一招置敌于死地,毫不拖泥带水。
正在沉思,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院踱出来,高鼻薄唇,步履沉稳,衣襟松散地挂在肩上,露出大半个胸膛,他迎着苏魄的目光,沉沉道:“是这位公子找我么?”
第三十二章:同归(1)
苏魄收起探视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西陵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苏魄有礼了。”
西陵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凝神看他,看得苏魄有些疑惑,不知自己的话有何不妥。然而下一刻,他想起所来目的,也顾不得矜持和客套,从袖中掏出一黄绸包裹,打开,将里面的玉玦拿起,郑重道:“我是来请先生随我去京城救人的,此事事态情急,先生能去,此后我苏魄任尔驱使,义不容辞。”
西陵的目光移到那玉玦上,眼神一动,走过去接过,端详一会,轻叹一声,道:“苏公子言重了,这信物已经足够让我尽一份绵薄之力。驱使之事,你做得承诺,却知道我不会收受。”
苏魄心头一跳,这西陵先生确实心直口快。他也不否认,笑道:“先生的恩情苏魄铭记在心,既然如此,明日酒泉的李都尉一来,我们便启程。”
西陵再看看他,少见地露出一个淡笑,道:“骆家庄这番外之地,没有什么礼仪,但是待客之道还是有的,庄主不在,我做一回主,好好款待苏公子。”
苏魄忙道:“苏某不敢,多谢先生盛情。”
西陵已经走出前院,吩咐宰杀牲畜,准备酒饮,接着有人走上来想把那匹栗色的马强制地扶起来,牵下去照料,然而马儿嘶鸣不止就是站不起来。苏魄看不过去,蹲下身,轻柔地抚触它颈上的鬃毛,在马儿耳边呢喃几句,这马儿立刻顺从地克尽艰难站起来,乖乖被牵了出去,那两人呆怔一会,才笑着竖起拇指,吐出几个奇怪的音节。
看他们的表情像是夸奖,苏魄正在猜测这话是什么意思,西陵已经折返回来,待那两人离去才道:“这是我们柔然人的语言,他们在夸你是上古的王亥,对马特别有办法。”
相传王亥是黄帝时代最先驯服马匹的人,这个夸奖,可是无上的殊荣了。苏魄一愣,随即有些失笑,道:“王亥?我不知道你们对于中原文化还有这样的了解。”
西陵道:“西陵这姓氏,本来不属于异族,反倒与上古的黄帝颇有渊源,西陵族人勤勉善良,西陵女子的织帛天下闻名,我也只算半个柔然人。况且,不提中原人那些花花肠子,对于汉人的优秀文化,柔然向来持崇敬态度。”
苏魄越发觉得和这西陵先生说话十分有意思,于是语调也变得轻松肆意,两人对彼此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吹捧兼贬斥好一番以后,彼此瞬间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才想到要找个地方静坐休息。在侧堂拣了处石桌坐下,西陵先生笑道:“苏公子和我所知道的中原人有很大的差别,果然是你们中原所称的人中才杰。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和人交谈了,更别提进入如此忘我情境。”
苏魄大笑道:“这话应该我对先生说才是,对了,为何说你是半个柔然人?”
西陵道:“我母亲是柔然鲜卑部族尉迟氏的女儿,所以只说是一半外族血统。”
他并没有说他的父亲,苏魄也聪明地不再问下去,笑着转移话题:“先生这副装束,是刚从作坊里出来么?”
西陵笑道:“在作坊熬制三天三夜,不仅衣冠不整,身上还一股矾土味儿。苏公子见笑。”
苏魄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已经进来一位穿着青布夹袍的少年,脸庞白皙,和西陵的面貌却有四分相似,他神情不似西陵那样内敛,对苏魄好奇的打量中透着明显的倨傲,道:“酒席已经备好,客人是否需要盥洗清洁、梳妆打扮一番再入席?”
西陵瞪他一眼,转头笑道:“这是熠儿,我那不懂事的弟弟,等会儿还能得见个调皮的妹妹,苏公子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便是。”
西陵熠蹙起眉头,不服道:“大哥,你不总是说中原人阴阳怪气麻烦不断么,什么时候改了话头,竟然指责我和妹妹的不是了?”
西陵煌走过去敲他的头,道:“在阴阳怪气的中原人面前揭你大哥的底,你活得不耐烦了,恩?”西陵熠欲躲避不成,脑上狠狠着了一下,摸着前额愤愤道:“大哥,我今年成年,要娶斛律家的女儿了,你总是这样敲我,叫我面子往哪里放啊?”没想到话还没落,他大哥似笑非笑,手肘又扬起,作势欲下,西陵熠脸色一白,恨恨看一旁不动声色“观战”的人,忙转身忙不迭地溜出门,远远传来少年初初变声的沙哑,咬牙切齿:“西陵煌,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到时候把你敲我这六十八下讨回来!”
苏魄看着两兄弟的嬉闹,有些出神。直到西陵煌笑着出声打断:“苏公子,你满面尘灰,确实需要擦洗一番,戈壁里水贵如油,水质也不比平原,还请将就将就。”说着拉起苏魄的手,往门外走去。
苏魄看着眼前的“浴室”,有些哭笑不得。宽大的屋中有一方约一丈见方的水池,池中是刚及大腿的浅水,池底积了一层厚厚沉淀,水却清浅透底。细细水流顺着池壁的小孔流出,汇集在下方的凹台上,再由凹台经回路由另一侧进入水池。
西陵已经解下上衣,在凹台上擦洗身体,见苏魄盯着池子不动,笑着解释道:“由于水源稀少,随意倾倒又易使土地沙化,所以我们都是这样洗浴。水中加了矾土,流出来的水都是净水,苏公子可以放心。”
苏魄还是没动,笑道:“不是不放心,是不习惯这样的洗法,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禁不得脏的人。”
西陵走过来,不由分说把苏魄拉扯过去,道:“那怎么行,难道你还在为熠儿的话介怀?”说着已经拧干帕子,递到苏魄手中。苏魄接住微凉的帕子,只得松开衣襟,抹去脸上颈间的汗尘,正在整理衣服,抬眼看到西陵已经褪下外袍,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的健壮身躯在水光下泛着男性特有的迷人光泽,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让他一怔。像是触动了某个一直不愿面对的地方,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暗色的情绪,他动了动还在一阵一阵酸痛的左足,一言不发放下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