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最高处的申璧寒袍袖微鼓,亦是未沾惹任何水渍,下坠的雪粒不知受了什么力量驱逐,都碎成水沫漂浮而开,沉重天幕下,层层宫阙都静默着,等待这场对峙被打破的时刻。
申璧寒突地瞳孔一缩,他头微微一偏,看着西廊拐角的红柱旁边,缓缓走来的一个白衣人影。
阶下的青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紧紧看着那人越走越近,终于和皇帝面对面站立。申璧寒嘴唇微动,风声里只隐约听到几个破碎的字眼,随即,他的手缓缓举起,却是落在那白衣人微敞的襟口,把它们点点合拢。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待在暖阁,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就会回去。”申璧寒笑一笑,“你怎么总是不听我的?”
清晗默默看着他完美的脸,“我有一样东西,必须在此时、此刻、此地交给皇上。”
申璧寒笑容敛去,“是什么东西?”
清晗从袍子下的腰间抽出一轴绢面卷轴来,“不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这个?”
申璧寒深深看他一眼,才接过画轴,慢慢打开。
图幅一寸寸露出,在殿檐灯笼微弱的光芒下,满幅的清雅瓣叶,秀润凝珠。赫然是那幅扶月池边的幻莲图。申璧寒脸上的表情只凝固了一瞬,又漾出一丝笑容:“记得,怎么不记得。”他神色浸在回忆之中,柔软下来。“你不知道你画这幅画的时候,那种专注的神态有多吸引人。只为我一人而专注,只为我一人而凝神的姿态……”
“那皇上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最喜欢的那一朵,是画上何处?”
申璧寒正要收起画来,闻言顿手:“无紫,这些事以后再谈,你不如先见和这位故人打声招呼。”
清晗的眼光只随他向阶下的萧深水送去一忽,转过来淡淡道:“皇上,此刻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很重要,请您务必回答。”
申璧寒定定看他,“好。既然你坚持。”他重新打开画卷,手指悬在一朵半开的莲上方,“那时,这朵花的姿态,最是一水不沾,若即若离,像极了我的无紫师兄。”
清晗不看他别有深意的眼光,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皇上为何不把他从水里捞起来?”
申璧寒道:“无紫,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清晗抬起眼睛,直视着他:“皇上当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和小寒最后的秘密。能懂得的,只有小寒。而那幅幻莲图,早就在我杀死他之前,被他一怒焚毁。”他的语气面色皆十分淡漠,似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对面的申璧寒面色渐渐趋冷,变成如石块一样的冷灰色。
“不错。”他手掌一松,那幅图轴掉在地上,迅速被雪水洇湿。“我不是你的小寒。他身周泛出一道诡谲的青光,映得人妖异万分,“我早就说过,你的小寒,早在你那一剑下,成了阿鼻里的恶鬼了。”
皇帝身旁不寻常的变化让御林军有一阵微弱的骚动,就在这一瞬间,阶下人右手少动,九节鞭呼啸着击向前方的第一个目标,他身后所有人也都在这一击中动了,身形快如鬼魅,直直撕开御林军防御的口子,如一把尖刀逆流而上,直指皇帝所在之处。
申璧寒仿若不闻身周的厮杀呐喊,只问清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清晗还未回答,阶下宫道入口就有一道显然经过内力扩散的声音响起,清晰明了:“就是这个意思。”如此宽广声线所彰显的罕见内力让场中的血战暂时停了一瞬,都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几人。当先的一人抬起手腕,飞舞的雪粒都化作光斑聚向他的手心,刹那间就凝成一朵白莲,纯净如嫡仙,却又妖异如精蛊。
那人的兜帽缓慢地落下来,白莲幽光之下,一张和申璧寒一模一样的脸,如月皎洁,质气却比申璧寒显得温润柔和。
御林军看着两张重叠的脸,面面相觑,都乱了阵脚。清晗也是微微一怔。申璧寒由最开始的震惊变成一瞬的惶然,最后恢复成波澜不惊,冷冷看着阶下,忽而唇角一咧:“苏爱卿,你这演的是哪一出?”
苏魄站在那人身后,此时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皇上,你难道不认得他?司爵爷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让我重访千幽山,寻找能延续皇上命脉的办法,而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昔日千幽山门惊世貌绝的渊子寒,不只是一个人。”
苏魄在和申璧寒说话,眼睛却看着旁边的清晗。在申璧寒眼里,两人对视之间,说不清的深邃悠远,意犹未尽。心头一股无法压抑的躁乱和怒意窜上,身周绿光越炽,雪粒撞在这光上,竟然化为咝咝烟雾腾空而去。申璧寒忽而伸手把清晗揽往怀里,钳住他的下颚,迫他转向自己,森然道:“不许看他!”继而扬声让命令远远传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群刺客斩杀?!”
御林军卫恍然回神,又拿起武器,顿时又是一阵血溅嘶喊,申璧寒身后,庑殿屋脊上的二十八名青衣司命也接到命令,如幽灵使者般现在茫茫夜幕之下,然而却停在了原地,并未前进,也无任何动作。
申璧寒看着苏魄身后护着嫣如婕的司绝尘,冷笑一声:“是么,原来你们的主子,从来不是朕这孤家寡人。”那青光忽然张开了一丈,把他和清晗生生包在里面。满贯的杀气一寸寸撕裂两人裸露出来的皮肤,清晗不由闷哼一声。申璧寒一顿,稍稍放松了钳制,却还是紧紧搂住他,像搂住生命里最后值得执念的珍宝。
苏魄脸色一变,就要上前,有人先一步挡住他的脚步,长声:“子月,我不是来和你争抢什么,也不是来和你宣战,我是来帮你的。”
申璧寒恍若未闻般沉默,身周青光游移不定地闪烁。
那人收起指间莲花幻象,淡淡一笑,独步前行。不知为何,那个并无侵略意味的笑容却让所有在浴血屠戮的人都停下了砍刺,萧深水更是领先避在一边,让出道来。
一步,一步,又一步。申璧寒眼睁睁看着他没有遇到任何阻挡就走到能互相平视的一丈远处,他才冷冷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将这些反军叛逆全数杀尽,然后永不踏足这里。”
左相府。昔日的镶金繁花门楣在今日多了许多森寒的血锈气味,三重铠甲兵卫俨然使之成了一座南明心脏里的倒刺,每一个动作都势要扯出蓬然血花来。
司酋看着跪在地上的司筠,半晌不说话。
司筠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求父亲大人收兵勤王,司筠感激不尽。”
司酋收起眼光,道:“老夫没有儿子,而况王道天择,当今若是真龙,绝对不惧八方来戟、九流上撄。安天爵爷,你这般作态,却是为何?”
司筠缓缓抬头,“您不承认我,没有关系。我只想问,如今,父亲就算得到这江山,会有真正的喜悦幸福么?”
司酋目光转冷:“你懂什么,又有什么资格盘问本相?”
司筠浅浅一勾唇角,“我记得娘临终之前,曾说起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司酋仍然是面无表情,然而眼神却蓦然犀利起来。司筠继续道:“父亲想不想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谁?”
司酋过一会才道:“这和老夫有什么关系。”然而这句话的语气明显已没有前两句冷硬,司筠唇角上扬,“一个,是父亲你。是你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强挽了一线生机给她。而让她有勇气得以和痛爱之人同存于一穹之下。”他看到司酋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再接着说道:“第二个人,是她的堂兄,江南苏家第四代家长——苏秦。”
话音刚落,只见司酋的手忽而紧抓住太师椅背,眼中厉光直直射向司筠。
“很意外吧,”司筠道:“她最感铭的两个男人,并没有她深爱的人。”
司酋的失态只持续了几忽,又是无波:“安天爵爷说完了?如果说完了,老夫还有要务,就不送客了。”
司筠不起身,“我说这些只是想劝诫父亲,不要像母亲一样,到最后才明白,最重要的东西不在仰望处,而在此身前。”
“放肆!”司酋终于怒了,“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夫!你若真当我是你父亲,现在立马就滚出我的相府!”
司筠面色也见冷,他曲膝站起身,一等爵朝服在烛光下衬得整个人傲然,“我诚心来此,是以为我们七年间的不见能消弭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想到你还是这样闪避、虚伪、顽固不化。”
他走至门口,回首微讽道:“苏秦尚还在世,虽已遁入空门不问世事,却只把他栖身之处诉与了母亲。”看着司酋霍然起身,他一字字道:“本想转述,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司酋眼睁睁看他跨出去,身影就要没在视线里,张了张嘴唇,最终还是紧紧闭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打破了全部心神,他踱步几圈,有些烦躁地对侍卫道:“萧深水那边还没有消息?”
侍卫回道:“回禀左相,还没有。不过宗正寺主簿苏大人刚刚好像是进了宫。”
司酋神情恍惚,很久后才反应道:“进宫?右军所有统领分守内城三门,他们怎么进去的?”
“属下也不清楚……”侍卫还要说什么,司酋挥挥手,“你先下去,本相想静一静。”
雪雹淅淅沥沥渐渐变成雨滴,又绵延成细细的冰凉雨丝,一片冷雾无声。京畿正门处,李骘望望似乎有些平静得过分的夜色,心中疑虑重重。按理说,皇上、左相都是喜欢速战速决不允任何意外的人,如他料的不错,因江南苏家一案的再审,还惊动有大批江湖人士加入进来,如今拖延这许久,也没有个胜负结果,实在是太过于蹊跷了些。
亥时已过。迟则生变,无论如何,不能再往后拖时间了。他对身后的李延重道:“我带左军两部,你带两部,同时攻正南门和东门,之后再见机行事。”
李延重刚要领符而去,李骘道:“等等,记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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