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闻鼓乐繁喧,笑语如潮,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段。后来听出鼓吹有异,方觉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寻来,说村主成婚,催往致贺,这才大惊。一问是谁,不由一阵头晕眼花,几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没有晕倒。来人说罢,同行诸少年男女谁不喜事,一窝蜂都赶了去。只剩黄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蹈蹈凉凉,百感俱生,半晌做声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会场上笙歌细细,笑语喧喧,不时随风吹到。怅触前尘,顿失素期,冷暖殊情,何异隔世,越发入耳心酸,柔肠若断。想到难堪之处,只觉一股股的冷气,从脊梁麻起,由头顶直凉到了心头,真说不出是酸是辣是苦。伤心至极,忍不住眼皮一酸,泪珠儿似泉涌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正在哀情愤郁,顾影苍茫,悲苦莫诉之际,忽听身后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声。先时喜讯一传,只见同来诸人纷纷喜跃,狂奔而去,本当人已走尽,不料还有人在。忙侧转脸一看,正是素常憎为俗物的崔文和站在身后,两手微微前伸,满脸俱是愁苦之容。见畹秋一回头,慌不迭地把手放下,神态甚是惶窘,好似看见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抚慰,又恐冒犯触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畹秋见他潜伺身后,不禁生气,正要发话,秀目一瞪,大颗泪珠落将下来,正滴在手臂之上。猛想起适才心迹,必被看破,心一内槐,气一馁,嘴没张开。同时看出他眷注自己,情深若渴之状,在自己万分失意之余,忽然有人形影相随,不与流俗进退,又是这等关心,心便软了好些。不禁把头一低,满腹情绪,繁如乱丝,也不知说甚么好。
崔文和虽然才能不及萧逸,只是畹秋眼界太高,不作第二人想,因而看他不起。论人品本非庸俗一流,加以天生情种,心思甚细,惯献殷勤,哪还会有看不透的道理。众人闻喜散去,独留原具深心。他苦恋黄畹秋已非朝夕,只为萧逸珠玉在前,明知非敌,尚欲以坚诚毅力排除万难,相与逐鹿,何况有机可乘,哪能不喜出望外。先见畹秋悲苦不胜,知她情场失意,立时动了心机。这些举动,固是情发于中,却也不免有一半做作在内。初意此虽绝世良机,但是畹秋素来厌薄自己,并看出今日相约偕游,假以词色,明明另有作用。这一下能否将她打动,尚不可知。表面上做那诚惶诚恐之状,暗地却用目偷觑。心中本在怦怦乱跳,乍见畹秋秋波莹活,妙目含瞋,春添两颊,大有怒意,心方吃惊,暗忖不好。又见畹秋觚犀微露,樱唇启阖之间,星眼动处,珠泪潸潸,颗颗匀圆,玉露明珠,连翩而下。倏地怒容尽敛,粉颈低垂,雾环风鬓,婷婷楚楚,越令人又爱又怜,甘为情死。知道女子善怀,欲嗔不嗔,似怒未怒,已是情场中最紧要的关头,千万不可错过。便吞吞吐吐,凑近前去说道:〃人贵知音,畹秋何必悲苦?保重玉体要紧。〃畹秋闻言,突地玉容一变,微愠答道:〃于你的……〃底下〃甚事〃二字未说出口,竟然抽抽噎噎,哽哽咽咽,低声哭了起来。崔文和见她伤心,更不再说别的,也跟着潸然不止。两人泪眼相看,吞声饮泣了一阵。畹秋见他相偕悲泪,似有千言万语横亘心中,欲吐不敢,神态诚恳,关切已极,不禁大为感动,忍泪说道:
〃我的事儿,也不瞒你。这里恐怕有人看见,能随我到那边山崖底下,痛哭一场么?〃崔文和好似伤心得连话都答不出,只把头一点,伸手想扶畹秋。畹秋妙目微瞋,把身子一侧,又吓得忙缩了回去。畹秋也没再怪他,当先往左侧僻静崖洞中走去。
那岸洞地界僻远,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轻易没有人迹,甚是幽静。二人并肩饮泣同行。刚一到达,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声大哭起来。畹秋本为心伤气堵,相邀崔文和来借此地宣泄,当时一切均置度外,并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悲,成甚样子?村中虽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闲,究竟不可过于随便,丝毫不避嫌疑,如被人知,何以自解?
崔文和又苦苦钟情于己,倘有非礼言动,虽自问拿得住他,就论本领也不比他弱,闹将出去,终是有口难辩。怎地会伤心过度,无故授人以柄?方在临门踌躇,思欲却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还要伤心,一进洞先放声大哭起来,由不得心里一慌,跟了进去,止泪问道:〃文哥,我有恨事伤心,你哭些甚么?〃连问数声,崔文和终于似悲从中来,不可断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原故,为了劝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至此。后见屡劝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没见一个男子家这等作儿女态,你倒是为了甚么?说呀!〃崔文和见畹秋满面娇嗔,方始惶急,强止悲声,答了句:〃畹妹,我真伤心呀!〃一言甫毕,忍不住又哭起来。畹秋连声追问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伤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从小与畹妹一处长大,彼时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愿片刻分离,也说不出是甚么原故。自从年岁渐长,畹妹渐渐视我如遗;而我的愁恨,与日俱深。明知天仙化人,决不会与我这凡夫俗子长共晨夕,但痴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至亲,虽不能香花供养,若能常承颜色,得共往还,于愿已足。谁知并此而不可得。每念及此,辄复意懒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词色,相约偕游,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嗣见畹妹悲苦,欲劝不敢,不劝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没有回避。
方在惶惶,忽被畹妹看见,竟未见怪,我真感激极了。先只是畹妹难受,无法劝解,忍不住而伤心。后承畹妹约我到此作陪,一毫没有见外,想起这多年来一向闷郁在心中的苦楚,新愁旧恨,一齐勾动,不由得就发泄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了。〃说罢,依旧泣不可止。
这一条哭丧计,果然将畹秋打动。畹秋早听出言中深意,暗忖:〃人贵知己,萧逸虽好,偏是这等薄情。最可恨可气的,是以自己的才貌,反比不过一个奴仆之女。想不到崔表哥如此情长,平日任凭如何冷落,始终坚诚不改,看得自己这般重法。论人才虽不及萧逸,要论多情专心和性情温和,就比萧逸强多了。同为逸民,就是天大才情,有甚用处?不如结一知心伴侣,白首同归的好。自己一时任性好强,几乎辜负了他。〃越想越觉以前对他太薄。
悔念一生,情丝自缚,把平日看他不起的念头,全收拾干净,反倒深深怜惜起来。已经心许,只是崔文和没敢明求,不便开口。想了想,含羞说道:〃文哥呆了,我有甚好处,值得你这般看重?经你这一来,我倒不再伤心想痛哭一场了。出来太久,怕娘要找我,先送我回去,有甚话日后再说,我不弃你如遗好了。〃崔文和闻言,忙把眼泪一拭,望着畹秋,惊喜交集,几疑身入梦境。畹秋见他意态彷徨,似喜似愁,似不敢言,微嗔道:〃我虽女子,却不愿见这等丑态。以后再如这样,莫怪我又不理你。还不拭干眼泪,跟我快走,抄小路回去,留神给人看破。〃崔文和自然诺诺,如奉纶音。两人都用衫中把泪拭干,各把愁云去尽,同沐春风。出了崖洞,顺着田垄小径,分花拂柳,并影偕归。
行近家门,转入正路,恰值小婢奉了黄母之命,寻了几次未遇,迎面走来。畹秋因二人俱是一双哭红了的眼睛,自己归家无妨,文和却是不便。忙说道:〃承你送我到家,盛情心感。今日不让你往家中闲坐,明日再见。你也回家,不要往旁处去了。〃崔文和意似恋恋,不舍遽别,又随行了几步。畹秋见小婢已是将近,娇嗔道:〃你没见你这双眼睛吗?还不快些回去。〃一边说,一边高声喊那丫鬟道:〃葵香,快给我往春草坪去采些花草,我在家里等你。快去。〃丫鬟答道:〃老夫人找小姐呢。〃还要往前走时,畹秋喝道:〃晓得了,快采花去!〃丫鬟闻言回身。畹秋朝着崔文和说了一声:〃你安心回去吧。〃说罢,往前走去。文和不便再送,立定了脚,一直看她到家,方始回转。这时恰巧全村中人均在会场贺喜,谁也不曾看见。
由此,文和常去黄家,向黄母大献殷勤。黄母本因自己前时负气,把事情铸错,惟恐爱女忧急成病,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愿。文和进行婚事,正是绝好良机。加以黄母年高喜奉承,又见女儿对文和也大改了故态,料已降格相求。正是两下里一拍即合,不消多日,便联成了姻眷。
成亲以后,文和对于畹秋,自是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爱得无微不至。畹秋志大心高,嫁给文和,原是出于负气,并非真正相爱,一任夫婿如何温存体贴,心中终觉是个缺欠。偏偏萧逸婚后,见畹秋晤对之时,眉目间老是隐含幽怨。回忆前事,未免有些使她难堪,多有愧对,在礼貌上不觉加重了些。畹秋何等聪明,一点就透,越感觉萧逸并非对己无情,只为瑜亮并生,有一胜过自己的人在前作梗,以致误了良姻。这一来,益发把怨毒种在欧阳霜一人身上。她性本偏狭,又有满腹智谋,以济其奸,因此欧阳霜终于吃了她的大苦,几乎把性命送掉。
畹秋已是有夫之妇,对文和虽不深怜密爱,却也感他情重,并无二心。只气不服欧阳霜,暗忖:〃你一个奴仆贱女,竟敢越过我去,夺了我多年梦想的好姻缘。我弄不成,你也休想和萧逸白头偕老。〃处心积虑,必欲去之为快。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装作没事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与萧逸夫妻交欢,过从几无虚日。起初欧阳霜也有些疑她不怀好意,防备甚严。知畹秋城府甚深,抱着一击必中,不中不发的决心,把假意做得像真情一样,不露半点马脚。背地向姊妹闲谈论,总说崔文和这个丈夫如何多情温柔,自己如何美满,出于意料等语。日子一久,欧阳霜终究忠厚,一旦听出他夫妻端的恩爱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趋奉殷勤。履霜之渐,不由为她所动,疑虑全消,反感她不挟惠挟贵,全无世俗成见。连未嫁萧逸以前,